七月的天,酷熱難耐,日頭剛剛出來,就有熱氣從地面開始往上蒸。
乾清宮側廊外小道,一群太監拎著食盒走過,不時有人抬起袖子拭汗,小聲抱怨這烤人的天氣。
司膳房的領頭太監聽得多了,轉頭翹著手指斥罵道:“不想被扒層皮就閉上你們的嘴!”
再熱的天,就是腳下踩著火海,在宮裡伺候的就躲不得懶,更何況伺候的還是這天下之主。
哪怕這是半道得了皇位的新主,羽翼未豐,也不是他們這些做奴才的能抱怨的!
一時間,眾人噤如秋蟬,都把頭低了下去,緊跟著躬身進入殿內。
帝王宮寢奢華精緻,頭首威凜的金龍盤恆在各處,即便你是垂頭看著腳下,也能從地面的金磚倒影裡看到它注視著你。無形的威嚴,壓得來人呼吸都小心翼翼,哪裡還有方才抱怨老天爺的膽量。
領頭太監帶著一應人進了大殿,又往東邊的暖閣去,剛邁過槅扇就見到設好的餐案前站著個人。
那人站在照進殿內的一片光影中,穿著已是頂階的太監服制,顏色緋豔,領口袍擺是煙波水紋。她聽到動靜,微微側身,一雙分明的眼眸就掃了過來。
領頭太監對上她清淩淩的目光,想到她那日的積威,心裡咯噔一下,下刻就裝出諂媚的樣子朝她請示:“今兒是魏公公在,您瞧可是現在擺上?”
魏公公,新皇還是身為建興王時身邊的舊人,有從龍之功,如今身為新皇最信任的心腹,位居內司監掌印太監一職,握著內外章奏之權。
不為人知的是,她本卻不姓魏,實姓顧,父親是前大理寺少卿。亦與這些閹黨不同,是個女兒身,藏著冤屈,等一個真相大白的時刻。
拉長聲音的一聲魏公公喊得有幾分陰陽怪調,顧錦芙不用想也知道這謝慶心裡頭正罵自己呢。不為別的,就沖前些天她抓了司設監的錯處,落了他們身為提督太監一派的面子,如今個個都對她又恨又無策。
本朝的宦官職權機構總稱為內監,共設二十四監,都由內司監統管。
內司監裡以提督太監為首,次一等是掌印太監,雖與之同為四品,實權卻差了一節。但因為其職所司有提督太監不能僭越的,就形成了兩方的對立之勢。
顧錦芙隨著天子進宮,首當其沖就對上這個提督太監。
她猜到對方心思,也只是微微一笑:“陛下未用膳就上朝了,這一餓就一個多時辰,擺上吧.......”
她特意掐著閹人三分戲子的腔調說話,面白無須,清俊秀美,當真雌雄莫辯。何況本朝男子還有敷粉上街的,宮裡為修顏抹粉上脂的太監亦不少,她束胸身材平直,任誰人也懷疑不到性別上面。
謝慶見她笑,順溜兒彎著眼‘噯’一聲,哪知內裡就發出咣當一下的震響。
是金屬器具被打翻了的聲音,落地後的尾音在殿裡被擴大拉長,刺人耳膜。
正要上前擺膳的小太監們都縮了一下,謝慶拿眼往裡瞟,一道緋色身影也從他餘光中掠過。很快,被光照得斑斕的袍角就消失在門後。
“怎麼笨手笨腳,弄翻了盆。”顧錦芙皂色靴子鞋踩著水,彎彎的眼尾往上一挑,神色就不是先前那般和煦了。
跪在地上的宮人太監發著抖,沒敢吱聲。
她彎腰把金燦燦的盆給拾起來,往邊上一放,眼角餘光掃到不遠處天子那繡日月山河紋的袍擺,這才再說話:“快去備新的水來,莫耽擱了陛下用早膳。”
跪地眾人如蒙大赦,擦地的擦地,打水的打水,讓自己忙碌起來。
她側頭瞥了一眼,挑起的眼角又彎彎的,走到少年天子身側,抬手幫他將寬袖挽到手腕處:“奴婢不過一眼沒瞧見就出事了,可有砸到陛下?那盆就叫奴婢收起來,拿火給它煉個面目全非,也好叫陛下消了氣。”
“煉完後就成了塊金疙瘩,既給我出了氣,也不叫你吃虧,好辦法。”
趙祁慎原本盯著寬袖的鳳眼斜斜一瞅,正好看到她抿嘴笑的樣子,完全沒有被戳破私昧財物的惶恐。
——他是缺她穿缺她吃了,想方設法斂財的小心思就沒缺過。
顧錦芙當聽不懂他拿話刺自己,感動地說:“謝陛下賞,晚上奴婢就拿它枕著睡覺,準是夜夜好眠,更有精神在禦前辦差了。”
趙祁慎沒忍住加賞她一個白眼。
皇家養出來的人,哪怕儀態有失,身上亦是常人難有的貴氣。況且他又生得修眉鳳目,睃你一眼,倒有種漫不經心的慵懶,並不覺得是在責難。
再說了,顧錦芙臉皮厚,又和這主相處時間久了,習性摸得透透的,更沒有怕的。
此際宮女捧了新打的溫水進來,少年天子手一抬,水自然就端呈到他掌下。
顧錦芙看著他骨節分明的雙手緩緩泡入,取過錦帕笑吟吟湊上前,等他手再一抬,就用帕子細細包住在他耳邊小聲說話:“您也莫要為那些個大臣的話生氣。您是天子,賞誰用誰提拔誰,那是您說了算。更何況是天子親衛,出入寢席,當然是用我們建興王府的舊部安心。”
趙祁慎端著張臉,面無表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