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調查方向, 取證就簡單了起來。透過對比太子決明和青蓮妖屍的內髒, 釋英可以斷定,他的死因是吞噬了太多青蓮妖屍,洩露的寒毒進入軀體,從而心脈凍結而亡。之所以沒有似青蓮妖屍般出現凍裂現象, 是因為鯤的內髒比人更為厚實, 事實上若非吞下的青蓮妖屍數量太過驚人, 這些寒毒還未必能令鯤致命。
釋英從太子決明胃室中尋出的青蓮妖屍不下千具,如今全部陳列在海灘之上, 那一張張苦笑面容湊在一起, 只是看一眼便叫人心生涼意。
這樣的數量比起當初勝邪長老誅滅屍神宗時也不差多少, 牧海燈本以為這是屍神宗殘部作祟,當全部青蓮妖屍被搬出後卻皺了眉, “這樣多的青蓮妖屍, 沒有一定勢力是無法制造的……”
製造青蓮妖屍的寒毒名為“淨世”,只有歷代宗主知曉其配方,桑林一脈早已斷絕, 按理說, 世間應再無人能製造此毒。可太子決明腹中又切實出現了數量龐大的青蓮妖屍, 牧海燈不認為自己師父手裡能出現這樣多的漏網之魚,這樣的情況,只可能是世上還有另一個不曾被發現的屍神宗。
這些屍體皆是修士,只看服飾打扮天南地北都有,釋英已請來天方子核對他們身份, 以天嶺宗的規模,想來很快就能得出結果。不過,死了上千修士,各方門派怎會毫無察覺?
釋英已預料此事不簡單,瞥了一眼同樣在深思的牧海燈,只問:“你對屍神宗最為瞭解,這青蓮妖屍到底是何來歷?”
牧海燈對屍神宗資料自然耳熟能詳,聞言便道:“師叔可曾聽過寒冰地獄?”
修士皆是道門,歷來相信人定勝天,只要自身修為強大便可主宰生死輪回,因此對佛門的地獄之說並不推崇。然而,不知為何,釋英一聽見寒冰地獄腦中便自發浮現出了些許訊息,“聽說活時冷漠無情心狠手辣之徒,死後將墮入寒冰地獄忍受無盡嚴寒,直至刑滿方可輪回。”
“沒錯,屍神宗的煉屍之法便是如此,他們會將自己認為有罪的人活活凍死,然後將其靈魂囚禁於青蓮妖屍之內,因為罪人不配輪回,永生永世只能在凡間進行勞役。”
在修士世界中,若非深仇大恨,斷不會做到奴役神魂這樣狠絕,牧海燈提起時神色也有些不適,稍作一頓,這才繼續道,
“其實屍神宗是咱們正道的叫法,他們自稱無塵宗,打著淨世除穢的名號,將所有不遵守自己規則的人處以極刑。雖做著堪比邪修的殘酷行徑,卻發自內心地堅信自己是在為世間掃除罪惡。比起清楚知道自己在殘害他人的邪修,我倒覺,這才是真正的邪教。”
牧海燈只在典籍記載中見過屍神宗,縱使如此,那可怕的洗腦功力也令他駭然。釋英雖未聽聞具體事件,只看一眼這布滿海灘的屍體,卻也明白了幾分,只輕聲嘆道:“以正義為名的惡嗎……”
“其實我師父曾說過一句話——若東靈劍閣走錯一步,或許便是下一個屍神宗。”
牧海燈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麼,只是釋英現在的神情竟和他師父說這句話時極為相似,令他不由有些感慨。
好在他生來就是個豁達性子,說完也就忘了這些許的滄桑,擰開酒葫蘆喝了口美酒,也就如常笑道,“師父教會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錯了就要認錯,乖乖接受懲罰。所以,這些年我可沒少被執法長老吊在樹上抽。”
他說話時,釋英難得有些出神,顧餘生從未見師父露出過這樣神情,本是在專心調查地上屍體,現在卻不得不插話,什麼都沒問,只堅定道:“我相信,東靈劍閣不會走上邪道。”
釋英自認對人不抱有任何期待,卻不得不承認,掌門的聲音總是令他安心。釋英眼中的對錯和人並不一致,有時候也無法肯定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可是,顧餘生是世上最正直的修士,只要得到掌門認同,他也會隨之堅定起來。
人的心思太過複雜,釋英喜歡純粹無害的事物,所以遠離人。可顧餘生不一樣,明明是世間最強的人,眼眸卻是清水般的通明。如果註定要化作丹藥助人飛升,他希望服用自己的是這樣的顧餘生。
此時,面對徒弟沒有半分猶疑的眼神,釋英難得輕笑,“交給你,我很放心。”
釋英笑的次數不多,縱使笑,也是輕輕淺淺的,彷彿春雨緩緩浸透竹林,安靜又內斂,還帶著一絲如水的微涼。或許正因太淺,所以顧餘生總覺自己看不夠,每一次都要認真將其記在心間,獨自在臥房的夜晚,時不時就從記憶中翻出回味幾分。這樣想著,就彷彿師父正在身邊對著自己輕言淺笑,他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對方面頰,讓這張習慣了淡然的面孔露出幾分略帶天真的困惑。
顧餘生知道,師徒之間關系再怎麼好,師父也是如父親般的長輩,如此想法,太過輕佻。可他,無論如何清心靜氣,就是剋制不住。甚至,在發現師父對皇太子娶個男人這樣的事並沒有什麼排斥感時,他的心中還有一絲竊喜。
人果然是習慣得寸進尺的生物,夢境中的他只要被青囊長老注視就可以欣喜一月有餘,如今師父對他關懷備至,卻還覺不足,想要得到更多。這樣的他,卻想成為師父眼中的聖人,當真無恥。
雖是這樣想,今天的顧聖人還是默默牢記師父音容,一面在內心譴責自己如此熟練的窺視行為,一面用那天下最為正直的面孔回應:“有我在,師父永遠不必擔憂東靈劍閣的未來。”
自從得知兒子死因後,妖皇便一直沉默,如今見了這樣的顧餘生,他忽的想起昔日的風奕。那時的劍神雖然強大,眼眸中卻沒有半分活人的氣息,僅僅是靠一盆草勉強維持生存的意志,然而,仙草終究無法說話,所以,在漫長的孤獨中,那人最後還是選擇了死亡。那樣的人,轉世之後竟能長成這個模樣,人的因緣際遇當真奇妙。
“你們可知,孤在八百年前受的是什麼傷?”
妖皇既回過了神便無意再沉默下去,見眾人因自己突然的問話齊齊回頭,只是平靜地道出了令人心驚的答案,“寒氣入體,心肺俱損。”
這樣的症狀與太子決明一模一樣,釋英立刻追問:“陛下也中過‘淨世’之毒?”
“每逢幽冥縫隙出現,這些屍人就是進攻妖族的先鋒。孤作為妖族之皇,自然時常與他們作戰。”
再次道出誰也沒想到的事實,妖皇突然看向了一旁的顧餘生,眼中滿是考究,“當年來犯之敵數以萬計,孤獨力難支,是風奕出手斬殺他們的首領魔靈,以拾花劍鎮住其神魂,又將身軀帶回東靈劍閣封印,這才解了一場滅世之災。你,不記得了嗎?”
聞言顧餘生神色一頓,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可想不清晰,只喃喃念著:“魔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