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杉的思與念是透心徹骨的,但莫名奇怪的,當他真真正正在現實中就要出現的時候,她竟因那說不清來由的畏懼而避之躲之了。
隨著愈來愈近的腳步聲,她開始怨惱自己的懦弱,淚水跟著溢滿眼眶。
楊秀清卻對此渾然不知,照老習慣給她來了個突然襲擊。
兩大滴淚花落到他的手背上,他才察覺出了她的異樣,也就沒有再去抱她轉圈,扶住她的雙肩,含笑問:“這些年槍林彈雨的,也沒見你哭過幾回。怎麼今日一見面就哭了。是不是以為我讓人送你到這裡就棄之不理了?”
趙杉實在不想去回憶傾訴這兩月間的由失望到絕望再到希望的過程,便重重地點了點頭。
兩人相偎坐下,楊秀清自上而下端詳著她:藍衣灰裙,青鞋白襪,通身一點亮色不見;光髻素鬢,腕頸耳垂處,一件首飾釵環也無。雙手捧起她素面無妝寡淡的不能再寡淡的臉,問:“知道我要來,怎麼也不打扮一下?”
趙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開口問:“怎麼?見我這般,後悔來了?”
他笑著在她額上點了一點,說:“又在吃醋,我已經把那些你看著礙眼的人都打發了。”
趙杉當然知道那些礙她眼的人是指誰,但她終究沒有心安理得鳩佔鵲巢的鐵硬心腸,說道:“你把她們趕出門,她們往後要靠什麼生活?她們既在你那裡服侍過,又有哪個敢再收留?”
楊秀清道:“那就讓她們端茶倒水伺候你。”
趙杉原不在意他這些心血來潮的許諾,但聽他老調重彈,便就冷笑道:“我有自知之明,你也不用總拿這話來臊我。讓一群二八芳華的妙齡佳人每日裡圍著伺候,我這副徐娘半老之身可受用不起。”
“不準說老字。”楊秀清伸了手指從她的額頭把面上的五官一一指點著,說:“都跟以前一樣嘛。”卻又盯住了她腮上掛的淚痕,補充一句道:“除了淚珠掉得多些。”
“是嗎?這都能被你一眼就看出來。”
趙杉自是樂於做一個“青春不老”的人,慌忙起身拿了銅鏡來照,在兩腮處略略撲上些了香粉,笑問:“可跟以前一樣了?”
楊秀清點頭道:“一樣,若是換上身鮮豔些的衣裳,就跟你初上平隘時更別無二致了。”
“別無二致?”趙杉故意拖長了“二”字,詰問他:“你知道什麼叫別無二致?我又不會分身術,哪來的別無二致。”
楊秀清被問得一時詞窮,片刻後才皺著眉伸出食指道:“那就是一致。就是不管如何說,你在我眼裡是跟以前一樣的。”
趙杉卻就如同捕捉到了千載難逢的良期佳機,一把將他的食指握住,用力豎直,道:“這是你說的,過上十年八年也不能改口。不,是永遠不能反口。”
“不改不改。”楊秀清在她手背再握一把就勢“加固”,便站起身,牽了她下樓,道:“不單是我來了,還有你的好妹妹們。”
趙杉下樓,但遠遠看到黃雨嬌,剛剛收起的淚便又撲簌而下。又見梅姝抱著珏影走過來,卻就急忙把淚擦乾,張手將那小可人兒抱在懷裡。
這小珏影尚在襁褓中時,便常被趙杉帶在身邊照料,又加之對她有一種先天骨子裡的親近,當下也不用大人交引,便親暱地攬著她的脖子,“姨姨”叫個不停。
姐妹三個相擁著上樓說話,楊秀清目視著趙杉上樓,眼中流露出被冷落的失望。
趙杉回頭見了,將珏影交給梅姝抱了,下樓對他低聲說了句“先去前面燕譽堂歇歇吧,我一會兒就過去。”,卻被楊秀清扯住衣袖,道:“我自江陰下船,就沒換過衣裳,你這衣裳也定穿了有些日子了。我已讓人備了浴湯,正好一處洗洗換換。”
趙杉在他的熱切目光中辭推不得,剛與其偕行幾步,但聽聞梅閣內傳來哐哐咚咚器物轟倒之聲,放開他的手,說:“裡面還亂著,我得先去收拾收拾,晚上陪你。”
趙杉快步走回問梅閣,見黃雨嬌席地而坐,用手揉著腳。
那一大堆她剛整理分揀出的線裝書冊都傾倒在地,有些年頭久遠訂線鬆動的古籍,經這一傾一倒,卻就徹底散了架。
趙杉一見,心中好不氣惱,用手指著黃雨嬌,抱怨道:“怎麼老大個人,走路都不看道?你知道我這可是分揀了幾日,才整理好的。”
黃雨嬌竟也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昂著頭,尖著嗓子叫嚷:“不就是弄倒了你幾本破書嗎?難不成那百十口子的家破人散,還抵不上你這些早就該進火坑的破書!”
趙杉一頭霧水,問梅姝:“什麼家破人散?誰家要家破人散?”
梅姝不搭言,只先急急忙忙抱了珏影出去,交給秦嬤嬤照看,將門掩實了,方才說道:“姐姐離開後不久,便有流言傳出,說不日便會有誥諭頒下,要將舊時在西王府執事的林五娘等人閤家逐出天京。雖然一直只是傳言,但如今東王親自來接姐姐回去,這傳言怕是要成真了。”
趙杉驚訝非常,她不曾料想因自己的抽身而遁禍連最深的竟是那一干早已被她視做骨肉同胞的非親姐妹們,焦躁道:“有這樣的傳言,怎麼不早叫人帶信告訴我?”
梅姝道:“是訥言從敏行那裡得了信,說姐姐你剛剛遭劫受驚,心灰難過,離群索居。因而也就決定瞞著,不想再讓姐姐心裡多添煩憂。”
“是我不該只圖自己安生,就把你們都棄之不顧了。”趙杉上前,伸手去拉黃雨嬌:“起來吧,但凡我還有口氣在,就定保林五娘她們無虞。”
黃雨嬌將左手伸給她,右手卻小心的護住了肚子。“
怎麼?真摔傷了?還是…”趙杉詫異地向梅姝投去探詢的目光。
梅姝面上一紅,也小心地將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腹上,道:“我們也是同病相憐呢。”
“嗨,都是過來人了。說什麼病不病的。”黃雨嬌噌地站起來,左腳立地,右腳升後,伸開雙臂做個“大鵬展翅”的動作,笑道:“等熬過這陣,瓜熟蒂落,不照樣是身輕如燕,天上地下任我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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