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一份奏本會有十幾頁五六千言,趙杉唸的口乾舌燥。有時,楊秀清動了張本繼末之興,便滔滔不竭說個沒完。
趙杉緊寫快寫,手腕累的痠麻,實在跟不上他的語速,只能停筆“罷工”,道:“說得這麼快,如何跟得上?”
他便拿起她的手揉著,道:“以往在府裡,我也是這麼說,看他們那些人寫,也沒覺著很費力。”
趙杉再次提筆上陣,為了趕速度,便不再一筆一劃的寫楷書,只發揮她學生時期記筆記時練就的連筆字特長。
這晚批閱完本章,楊秀清卻再次提起往去鎮江的打算。
趙杉上次聽他說時,原以為他不過是偶然興起,並未在意。當下見他重又提起,知他是確實動了心思,想到眼前的內外局勢,實在不是遊山逛景的時候,因就勸道:“現在朝局剛穩了些,你走了,朝中的事誰來管?”
“原以為聽說出去遊逛,你該是十分歡喜,不想卻是一刻也丟不開憂國憂民之心啊。”楊秀清笑言罷,見她正色如故,卻就交了底:“可以召翼王回來暫時操持一陣。”
趙杉著實沒有料到他會有讓當下對其權位最有威脅力的“政敵”代行職權的打算,加之想探探他對石達開的真實看法,便道:“你不怕他有異心?”
憑著此前彼對洪、韋二人尚算公允的評價,她猜他對石達開也定會有些驚人之語。果然,就見彼習慣性的眉毛一揚道:“他不會,也不敢。若說帶兵打仗,衝鋒陣前,我自知多半比不得他。但若是論起在背後謀劃全域性,還有統管朝內朝外這些事,他也必有些自知之明。”說著,若嘆若吟地“哼”了一聲,又道:“菜不用嘴嘗不知道是鹹是淡,路不用腳走也不知道是平顛。把朝中這一攤子事交給他管一管,讓他嚐嚐箇中滋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正可絕了他不該有的心思。”
趙杉在一旁聽著,只在心裡發笑:“聽他這言語,哪還像是朝堂上威服百官綜理萬機的‘攝政王’,倒像是宅院裡圍著太太小姐們打轉,平酸息醋的‘管家婆’了。”卻就走上前,挽了他的手臂,將頭他肩上貼著。顯而易見,她是喜歡“管家婆”多於“攝政王”的。
自從做了“文字秘書”,趙杉除了去學館上課,便只窩在書屋待命聽差。
每每公事完了,少不得又是高臺並坐觀戲月下臨窗共飲。銷金帳中度巫山赴洛浦,悱惻纏綿自不消說。她緊繃的心絃卻就在這再恬逸不過的日子裡慢慢鬆了。
約摸過了半月光景,楊秀清忽接連兩日沒有露面,趙杉心下便隱隱不安起來,猜測該來的當還是來了。果不其然,第三日早飯方罷,召她“觀審要犯”的誥諭便到了。
東府外殿上,數十名懷抱刑杖夾棍的行刑牌刀手分列兩廂。楊秀清手握令箭,面色沉肅。
趙杉強壓著心裡的緊張慌亂,問道:“是何等要犯?要在這裡開審?”
楊秀清道:“自然是從北邊押來的那兩個。你且坐著,看我如何把這兩人的硬嘴撬開,拿住朝中潛藏的大奸細。為國除患,為掃北遇難的兄弟們報仇。”
趙杉的心突突跳著,在一旁的圓墩上坐了。楊秀清向身側站著的傅學賢努努嘴。傅學賢向門外高喝一聲:“帶上來。”
兩個披頭散髮身縛鎖鏈的囚徒被押解上殿,在眾牌刀手“威武”的吟呼聲中跪在地上。
趙杉但一眼瞧見那二人,心頭便劇烈抖了一抖,接著,全身上下的每一處器官每一個細胞都跟著狂跳起來。
這二人卻都是與她正面打過交道的。一個是引她去帥帳見僧格林沁的參將查塗,一個是護送她與黃雨嬌敏行去太原的僧格林沁的貼身親兵。
趙杉確認了那兩犯的身份,便怯怯地低下了頭。因著極度的緊張,喉嚨也火燒火燎般發起燙來。
她伸了手去抓桌上的茶杯,手指像是僵了般,怎麼也抓不起。茶杯被掀翻落地,砸到她的腳上,她用手扶著滾燙的前額,嘴裡喃喃地說著頭痛。
楊秀清正聚精會神盤審犯人,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讓侍女扶她下去了。
趙杉甫一回去內殿坐下,便擺手讓侍女們退下。她苦苦思想著脫困之計,腦袋卻塞了一篷亂麻般,亂糟糟的理不出任何頭緒。
過了小半個時辰,楊秀清入內,擺手屏退侍女,在她身側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方開口道:“你北去時,可曾在僧格林沁的營裡呆了一個月?”
“是。”趙杉的心隨著脫出而口的這個“是”字沉到了海底。
“聽說是黃雨嬌入營行刺在先,那他怎麼可能將你等毫髮無傷的放了?莫不是你跟他談了什麼條件?”楊秀清儼然問訊的口吻,聲調尖銳如刀冷硬如鐵。
“毫髮無傷?”趙杉在心裡悽然一笑,右腿膝下忽的便就如遭電擊般麻疼。她認為已經沒有再糾正他錯誤的必要,坦然道:“是談了。我給他講了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的故事。”
“只一個故事就把人說動了,那殺人不眨眼的蒙古韃子會有這般軟心腸?”
楊秀清聲調軟了許多,在趙杉聽來卻是步步緊逼。
倘或是她還呼他為兄的過去,她多半還能再憑藉一腔玲瓏心思一副鐵齒鋼牙硬撐強辯幾個來回,但現下的情形是她已從洪家族譜上除了名,且連皮帶瓤的都給了她,她已經完全沒有了逞口舌之能的“本錢”。
“如果料到遲早都會被你知道,真該早就親口告訴你啊。”趙杉細聲呢喃一句,深吸了口氣,道:“不是他不夠狠,是因為著實下不得手。多年前,曾有一整個村子的人因他與那女子的事被殺了滅口。後來,那個女子也病死了。只是她的孩子命大,活了下來。二十年後又出現了他面前。”
她一口氣說完,猶覺得坦白得不夠真切,便伸手指著自己,“我,是我,我便是他與那個女子所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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