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林沁讓侍衛退下,站起身在廳裡踱著步子,慢悠悠地道:“早就聞那幾個賊渠匪首善於蠱惑人心,如今看果是不假,只是可惜了你這般大好年華。你可知道謀反朝廷,刺殺本王,是什麼罪?當受何刑?”
“王爺是考小女子識不識得大清律嗎?”趙杉冷冷一笑:“既稱謀反,當然是以謀逆之罪論處。處罰麼,當然是誅九族,本人受千刀萬剮之刑啊。”
“受剮誅族,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你將汝闔家全族的性命都視為草芥麼?”僧格林沁直視著她,嘆起氣來:“想是你在那賊穴匪窟裡呆得太久,中毒太深了。”
他的“賊”字剛出口,趙杉就禁不住在心裡笑了:“當爹的叫女兒是賊,做女兒的稱父親是妖。這真是亙絕古今的‘暱稱’啊。”
“賊?”趙杉冷笑著“哼”了一聲,反問:“那僧王的祖上鐵木真是從誰手裡奪得江山?是不是也是生而為匪啊?或者在僧王眼裡,只要奪了天下做了皇帝,或是跟對了主子,就能扒去披了半輩子的賊皮,搖身一變稱孤道寡受萬人的頂禮跪拜。而我們這些貧苦無著又不想給主子做奴才的人就世世代代都是為賊做匪的命了,是不是?那朱華村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呢,他們可都是大清朝的世代良民,就憑你僧王爺一句話,他們就一夜之間人頭落地屍骨無全了。敢問王爺事後上書表功的時候,也寫他們是謀反的賊匪嗎?”
“你真是朱華村的人?”僧格林沁臉色大變,身子如被利錐所刺,猛地打了個顫。
他一生征戰沙場,斬殺的人不計其數,而朱華村的那場火卻是他的夢魘。一百八十七,那正是他第一次的“戰果”。
“王爺還記得朱華村中那許多的故人麼?”趙杉長吁口氣,嘆道:“只怨我功夫不到,不能報滅族屠村的大仇。”
僧格林沁直挺挺站著,久久沒有言語。過了好半天,衝廳外喊了一聲:“進來,把人扶回去。”
趙杉被扶回屋子,那兩個婢女像伺候月子似的,飯送到口衣遞到手,只不許她下床。直到一個禮拜後,軍醫拆去包布,檢視傷口,看到她的腳傷已然結痂,向僧格林沁彙報過。她才被准許下床活動。
這日午後,僧格林沁來看視她,將婢女屏退,把一疊厚厚的銀票並一個半舊的碧綠刺繡荷包放到了床頭。而後,便一口氣說了下面這番言語。
“你走吧,帶著你那兩個隨從。我欠你孃的,這輩子還不了了。這個荷包是她送我的,你拿去她墳上燒了吧。我雖忝居王位,面上看著風光,實際也不過是替人看家護院的鷹犬,不知哪一日就是馬革加身。比之昔日為人牧馬飲牛時,也並不覺得愜暇。
生此亂世,個人有個人的命數,強爭不得,也唯有善加自保而已。你回無災無亂的太原老家去吧,去過你該過的日子。等你的腿傷再好些,我讓幾個人送你們走。記住,別再計較過往之事,好好活著比什麼都好。長毛造反,朝廷平叛,這都不是你該摻和的事。”
趙杉原想,僧格林沁會讓她叫他一聲阿瑪的,但沒有,這讓她生出些許的感激。
彼起先也不過是一個沒落貴族普通臺吉家的兒子,幼年貧苦為人放牧,後被過繼給科爾沁郡王,承襲爵位,又為朝廷南征北討,立下殊功,成為清帝最倚重的人物。
“也許正是早年拋妻棄女經歷、屠村滅口的手段,才使得彼不能像其他滿蒙親貴子弟安心躺食坐吃祖宗的蔭本。揹負著終生不能為人道的隱秘往事而發憤建功戎馬疆場,也難怪終成鼎鼎梟雄。林、李他們遇到這樣一個勁敵,真算是一種不幸。”
趙杉正在心裡發著嘆,卻聽到門外傳來一聲聲“阿姐”的呼喚。那是敏行的聲音,趙杉趿拉著鞋待要下床,她已經走了進來。
兩個人相擁而泣的時候,婢女們竟識趣的退了出去。
趙杉見婢女走出去,便將雙手按在敏行的肩上,連聲問道:“我離開的這些日子你一直在那個查參將那裡?他沒有為難你吧?”
敏行搖頭:“沒有沒有。他一心想利用姐姐升官討賞,又怎麼會為難我呢。就是把我關在屋子裡,不叫出去。”
趙杉將她的臉頰脖頸、胳膊腰背都細細打量檢視過,見確實沒有傷痕之類,方才舒了口氣。
敏行忽低了聲道:“僧韃子叫我給姐姐帶句話。”
趙杉驚訝:“僧格林沁見了你?他跟你說了什麼?”
敏行點點頭:“他只說姐姐的腿傷著了,叫我過來照料。還說已經將阿雨姐姐從死牢裡放了出來,另做了安置,說姐姐想看便可以去看。”
趙杉無一刻不憂掛著黃雨嬌,聽說可以隨時去看,馬上就呼喚婢女進來,前去向僧格林沁做通報。
趙杉拖著傷腿來到黃雨嬌的住所時,彼正倚著床頭,向裡側著身子呆坐著,見她進來,轉過頭斜著眼問:“父女相見,相談甚歡嗎?”又見她被婢女一左一右攙著,目光極速的掃向她纏著繃帶的左腿,面上顯出驚色,嘴裡的狠勁卻一點沒減。
“你捨身救父,卻落得這個下場,感覺如何?”
趙杉強抑住內心的酸楚,讓兩個婢女扶她在床前的圓凳上坐下,讓她們掩門出去,問:“還想著要衝進營去見他嗎?”
黃雨嬌昂起頭,像是一個視死如歸的烈士般,咬牙說了個“是”字。
“單憑你一人要如何從這數萬兵馬的包圍圈中衝突出去?”
“大不了是個死,我認了。”黃雨嬌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態。
她見趙杉不應,含淚質問道:“為何你能單騎飛奔數百里直去長沙,我就不能?你跟蕭鐵牛是無實無愛的假夫妻,我們可是實打實的刻骨真愛呢。”言罷,掩面嚎啕痛哭起來。
趙杉聽她用她與蕭朝貴做比,舊傷觸動,心中翻湧起大團大團的酸楚,也溼了眼眶。卻不接話,任黃雨嬌痛快哭過一陣,才哽咽著說:“我攔你,不是不知你情真意切,只是不想再失去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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