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涼意泛起的深秋,這一瓢剛出井的冷水把趙杉澆了個“透心涼”。她氣得“咚”的一腳踢在木盆上,扯過毛巾包住頭髮,指著黃雨嬌的鼻子罵道:“你這又發得什麼瘋?”
“看什麼看,都給我滾出去。”
黃雨嬌鼓著腮幫子,耍起了“主子”的派頭,喝退了兩個不知所措的侍女,與趙杉面對面站著,質問她說:“是不是你多管閒事把那個挨千刀的張繼庚揪拿出來的?”
趙杉轉過身,走去穿衣鏡前,看著自己一怒之下的有些變形的臉,深吸了幾口氣,用手揉著突突發跳的眉宇,平復了下心神,說:“是我設計抓他的,怎麼了?”
黃雨嬌道:“你不知道他連日來一直在夏官衙拿著官冊照冊點名嗎?”
“他點什麼名?”趙杉一時被問愣了。
“當然是點他同黨的名字啊。”黃雨嬌冷笑道:“據說是每點到一個,夏官衙就派人去抓一個。而今已抓了各府衙的職事官五六十人,而且還全是廣西籍的。只憐這些所謂的內奸們,沒有死在真刀真槍的戰場上,倒紛紛死在自己人的棍棒下了。”
“黃玉昆久在刑房衙門行走,竟被一個奸細牽著鼻子走?”趙杉疑訝問道。
黃雨嬌鄙夷的語氣:“怎麼不會?求功心切唄。”
“真是抓蛇不成反被咬。”趙杉解開毛巾,一捋捋地擦著頭髮。
黃雨嬌哼了一聲道:“再任他胡攀亂咬下去,早晚有一天,你也能被安上奸細同黨的帽子。”
趙杉想著這幾年的切實經歷跟讀書觀史的心得,發著感慨道:“凡事就如彈簧,不壓到最低,壓到極限,就不會有直線向上反彈的一日。如果能借這一回的妖奸大案,好好給某些人來個警醒,對這上下人等的前途闔城黎庶們的命運而言,也算是因小禍得大福了。”
黃雨嬌聽得懵懵懂懂,抓住她的手臂,說:“我聽你這是話裡有話,什麼人?哪些人?你是不是暗自又有什麼宏圖大計,快告訴我。”
趙杉自知口無遮攔,便就笑道:“什麼大計小計。我不過是閒發幾句感慨罷了。”、
飛快將半乾的頭髮在腦後挽了幾挽,拿兩支髮簪別住,扯住黃雨嬌,拉著便往外走:“你不是要讓那張繼庚閉嘴嗎,跟我來。”
夏官衙門大堂上,衛天侯黃玉昆正手拍驚堂木,呼喝兩旁衙役給一個遍身血汙的男子上夾棍。衙役們取來刑具,將男子的鞋襪脫去。而後一個按頭,一個按腿,將其腳腳趾伸到豎起的夾棍中,猛地扯動系在棍兩頭的繩索。但聽一聲淒厲慘叫,剛才還高喊“冤枉”的人就立時沒了氣息。
趙杉剛進了衙門,便被那聲毛骨悚然的叫聲驚得後背發冷,止住腳步,讓隨從喚過一個衙差過來,交代了兩句話。少頃,黃玉昆就小跑著迎了出來。
趙杉不待他行禮問安,就直接講明來意:單獨跟張繼庚說兩句話。
“東王有嚴諭,不準任何人與這張妖會面。”黃玉昆做為難狀。
黃雨嬌出言激他:“還怕給你把人放跑了不成?”
黃玉昆被激得無話可答,方才勉強應了,讓獄卒們將張繼庚從牢中提出,帶去後堂。
張繼庚昂首挺胸站在趙杉面前,一點也不像個“階下囚”樣子。趙杉見他面色紅潤,身上衣褲乾淨整潔,不見一絲汙跡,就知他不但並未受絲毫皮肉之苦,還受到了特別關照。笑道:“這江南第一大才子之名果然非虛,在哪裡都混得如魚得水。”
“那也比不過你碧兒姑娘的兵行險著曲線迂迴之術,單是白旗攻城那一手,張某就佩服之至。”張繼庚冷笑著,兩道縱貫臉頰的刀疤凸皺得更深,加上猙獰的五官,整張臉活像是個砸裂的核桃。
趙杉與之對視片刻,只覺陰寒陣陣,將頭扭到一側。
張繼庚問:“你是如何想到用這懸聯招對的雕蟲小技來引誘我?又安知我定會中計呢?”
趙杉嘆道:“計所謂計者,十之八九是計算猜度出來的,哪會一開始就有絕對把握。人生在世,容貌可毀,嗓音可啞,字跡也可以改,但志趣總難變。思量這懸聯招對的法子引你現身,只因當年的才佳會上實在是勝之不武,想來你心中定也不服。”
張繼庚的臉更皺得可怕,跌足長嘆道:“只恨我捨棄得不夠大不夠絕,而終被你以此洞察人心之法識破。”又聚起兩道睛光,盯視著趙杉,發出令人脊背發寒的笑聲道:“你既對世態人心看得如此透徹,卻反倒安然棲身於眾寇穴匪巢,與眾賊渠們稱兄道妹,豈不是比我要可笑可嘆百倍!”
趙杉心下抖顫,嘴裡卻鎮定言道:“為賊為寇,豈在一時之名!汝為之效死命的清在關外初起時,又何嘗未被呼之為躂為虜。”
張繼庚緊接著她的話音問道:“那照你之遠見,這髮匪是必取天下之人了?”
見趙杉沉默無語,哈哈大笑道:“我自五歲開蒙,漁經獵史,秉燭達旦,苦讀三十餘載,豈當真會輸於一婦人哉?”
笑罷,提筆寫下兩行工工整整的小楷,寫罷,把筆往地上一擲,就再不發一言。
趙杉看那字,寫的是:布十面埋伏,排九宮陣,擺八陣圖,上七星壇,發六處兵,佔五郡城,聚四方眾,成一統。
與她所出上聯對的是平仄有序,嚴絲合縫,且在抒情言志上明顯更一籌。將紙張對摺收在袖裡,說:“此聯若是放在當日才佳會上,小女子也必主動認輸。”說完,再未做片刻停留,抬腳出屋。
黃玉昆見趙杉出來,迎上去,問:“他可再招出甚麼?”
“正要勞動翼貴丈的火眼金睛,給辯一辨。”趙杉把袖裡的紙取出,展開給黃玉昆看。
黃玉昆看罷,搖搖頭,說:“只是兩句似聯又似詩的話罷了,並未看出有何蹊蹺。”
“不會是藏頭詩之類的吧?”趙杉故意又問了一句。
黃玉昆復細細地看了幾遍,肯定地說:“不是,就是兩句不知所謂的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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