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 歇洛克首次發覺他位於蒙塔格街的偵探社兼住所, 確實又小又破又舊又亂。
這事實雖然有些叫人沮喪, 但他還是盡量試圖令這間小屋看上去溫馨一些。
他把一疊疊堆放在客廳沙發上的報刊雜志統統搬到了牆角, 想了想又拿一副畫擋住了,這才將從房東那裡暫時借來的床鋪鋪在那上面,又把那束奇跡般依然生機勃勃的野玫瑰插在花瓶裡,就擺在茶幾上,總算不太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便是公主殿下今夜的香閨了。
雖然這位先生的初衷是將他房子裡唯一的臥室和唯一的床讓出來,然而喬治娜並沒有接受他的提議, 顯而易見她認為前來打攪已是很過意不去了, 再霸佔主人的床, 那就太過失禮了。
所以她只合衣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淺金色的捲曲長發隨意地披散下來, 抱著歇洛克貢獻的一隻羽絨枕和天鵝絨的毯子,聲音輕柔地道:“晚安,福爾摩斯先生。”
“晚安, 殿下。”
握著門把的歇洛克吹滅了蠟燭,藉著月光回到自己的臥室,關門後靠在門板上, 深吸一口氣。
噢——
坦白說,他個人並不介意她再失禮一點兒,真的。
原本喬治娜以為, 在陌生的環境中, 自己應該會睜著眼睛到天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不過是稍微考慮了十來分鐘關於眼下的安排,便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後來也是一夜無夢,安睡到了天明。
當第一縷晨光穿過客廳窗簾的縫隙,剛好照在她的睡顏之上時,她也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
臥室的方向沒有任何動靜,想來此處的主人依然沉浸在睡夢中。
喬治娜先是打理完個人衛生,然後下樓去取送上門的報紙,並從那個報童手裡不著痕跡地收到一張小條子。
隨後她使用了房東位於樓下的廚房,煮了紅茶和兩份英式早餐,回到昨夜的落腳點,也就是福爾摩斯的偵探社時,發現歇洛克已經起床了,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墨綠色天鵝絨印度睡袍,正站在窗邊對著窗外的晨曦和早起的街景,投入而沉醉地拉琴。
喬治娜並沒有打擾這一刻的寧靜。
她盡量放輕放柔了動作,把手裡的早餐在茶幾上放下,和今天的《泰晤士報》一起,自己則坐在沙發上,開啟了一份《宮廷公報》去讀,這是一份白金漢宮對外發布的皇室活動安排記錄,那上面寫著英王陛下的生日酒會即將在溫莎城堡舉行,而大多數皇室成員,包括正在歐洲“遊學”的那位王子殿下,都將出席現場。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政治性較強的《泰晤士報》和《宮廷公報》之外,歇洛克竟然也訂閱了以名人緋聞為賣點、有嘩眾取寵嫌疑的《太陽報》。
而今日《太陽報》的頭版,喬治娜完全可以閉著眼睛猜出來。
例如《震驚!比利時每年從本國偷走巨額英鎊,財政部官員一無所知!》,《別再恐懼那個愛爾蘭人了,一個德國男人即將再度掌控英國!》,《可怕!一個歐洲小國的驚天佈局,前威爾士公主的死因竟是……》等等,反正這一期的頭版是關於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一世的專題報道,從一位德國公爵的幼子到大英女王儲的王夫,再後來憑借英國的支援一躍成為比利時國王,而將來的某一天,他還很有可能是女王的舅舅。
這位善用婚姻一步步往上爬的謀略家,下一步的計劃是讓他一位來自科堡的侄子,像他曾經那樣,與現在的英國女王儲結婚。為了這一刻,利奧波德一世從促成孀居的姐姐、如今的肯特公爵夫人,與已故的愛德華王子的婚姻時,就已經開始了精心的佈局。
而按照原本歷史的軌跡,他也的確做到了,讓歐洲各國皇室的血統中,烙下了屬於德國科堡的印記。
可以說,只一期的報紙,便把利奧波德一世曾經在國內經營的受歡迎的好形象,破壞得七七八八,包括但不限於其號稱與一位十分像夏洛特公主——即已故前女王儲——的女演員交往賣弄深情,實際上卻是領著政府的年俸蓄養情婦、追捧巴黎妓.女等等醜事,都被一股腦兒地爆料出來。
比起這一期的轟動性頭版,報紙的其它內容略有些乏善可陳,基本上依然是一些城裡捕風捉影的流言,或者是極其直白的諷刺畫,低俗趣味依然佔據了這份報紙的主體,但好處是這樣的途徑不僅最快速度地為其博取了大量讀者,更使得它具有非同一般的煽動性。
“這份報紙很有意思。”手裡握著一隻石楠根煙鬥,歇洛克不知何時已停下了演奏,正支著手臂靠在沙發後,俯身去讀喬治娜手裡的報紙,“《全人類的存亡關鍵,第二個太驚人了!》,唔,我真的沒有想到,有人能把出血病、傷口感染……以及未來的英國女王,加在一起寫成一篇報道,刨除誇張的部分,可讀性其實還不錯。”
喬治娜感覺頸後有點兒癢,淡淡的煙草氣味縈繞在耳畔。
她合上報紙,回頭道:“福爾摩斯先生,或許你願意嘗嘗今天的早餐,而不是一大早就擺弄煙草。”
歇洛克把煙鬥擱在睡袍口袋裡,揚眉一笑:“有我的份?噢,您真是太慷慨了,殿下,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
這位先生燦爛的笑容十分具有欺騙性,盡管由於晨起的緣故,他並沒有如往常那樣一絲不茍地抹上發油,整整齊齊地打理好妥帖的正式著裝,可即使他隨意地披著睡袍又趿拉著他的波斯拖鞋,骨子裡頭那種禁慾而優雅的紳士範兒依然無所遁形,配合他語氣中揮之不去的一絲詼諧,可以說是渾然天成。
喬治娜不動聲色地瞧了歇洛克一眼,似乎對於他的俏皮話無動於衷,只下意識地將鬢邊的幾縷碎發別至耳後,轉過臉去不再看他。
歇洛克繞過沙發坐到了對面。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不容忽視的專注視線牢牢鎖定著喬治娜的臉龐,令她有些不大自在。
她快速地問:“福爾摩斯先生,你要咖啡還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