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裡彌漫著溫暖的香氣,坐在對面的男人坐姿舒適而放鬆。
許鳶含著笑:“師哥,你這幾年過得還挺好吧?”
黎邵在煙灰缸裡撚熄了煙頭,往後坐了坐:“去了好多地方,挺好的。”他拿起放在沙發邊上的相機,沖著許鳶笑了下,“裡邊可全是我的寶貝。”
許鳶看著他眼下添了幾條皺紋,笑時尤為明顯。這是他高中時的師哥,兩人曾在一個社團共處,關系處得很親厚。一別數年,當年那個總染著最帥氣顏色頭發的師哥,竟然也開始留起溫和的黑發了,氣質似乎改變了許多。
許鳶喝了口咖啡,問著:“做一名自由攝影師,挺舒服的吧?”
黎邵摸著相機的機身,指節在上頭流連,很是愛不釋手的樣子。他說:“舒服。從沒有這麼舒服過,骨頭都散架了一樣。”
許鳶格外敏感,打趣著:“向來人們說累才用骨頭散架了這說法的。師哥,現在還是走與眾不同的路線啊。”
黎邵垂下眼睛,安靜地笑了一會。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拍照的時候遇到了很多人。”
“聖託裡尼的夕陽美得像假的一樣。年過七旬的老夫婦,我給他們拍照。老頭兒穿得西裝筆挺,一頭白發打理得精精神神。他的妻子,被他抱在懷裡——定格在相片中。”
許鳶一怔,繼而瞭然道:“因為這種美好的愛情,既舒服又讓人唏噓嗎?”
黎邵摩挲著桌角,抬眼看他,問了句:“師弟,我考考你。‘十年生死兩茫茫’的下一句是什麼?”
許鳶笑:“師兄未免太瞧不起我了,拿這句考我。當年咱倆一起寫的論述文章裡,還專門引了這首詩。下一句是‘不思量,自難忘’。”
黎邵目光一凝,先也是笑著,笑著笑著就有些蒼涼:“不思量,自難忘。”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像喝酒似的,幾乎是灌了一口就湧起了醉意:“對亡妻的思念,自然不是刻意去懷唸的。走到哪裡,看到什麼景色,都想跟她分享。自然而然,還沒來得及拍張照呢,先想著拍拍身邊人的肩膀叫她趕緊看看。”
許鳶掩飾著低了下頭。師兄的妻子,三年前亡故了。
黎邵拿手指指了指他:“你這孩子,總也跟以前一樣,一點長進都沒有。有什麼好迴避的?我都多大歲數的人了。”
許鳶抬頭看他,低聲叫了聲:“師哥……”
黎邵笑起來,骨頭散了架一樣的笑著,幾乎笑得東倒西歪:“老人家抱著相片,款款深情吶又得意洋洋,就差別人問他一句發妻走了多少年。”
他伸出手指,比了個二,沖著許鳶笑得更厲害:“二十年吶。”
笑得夠了,黎邵斂起雙眉,冷冷地說:“二十年過去了,卻拿著自以為是的深情哄騙自己。那照片照得冰冷蒼白,照片裡的女人臉上流露著悲傷的神情,一點不像幸福地同丈夫生活著。”
黎邵不自覺地又摸起相機,說:“老是有人覺得愛了一個人一輩子就是一種道德上值得誇耀的本質。”他嗤笑一聲,“同古時女子立的貞節牌坊有什麼區別?”
許鳶苦笑著:“師哥,你尖銳了。”
黎邵搖搖頭:“心理學倡導積極健康的感情觀。誰規定的一輩子只能愛一個人,誰規定的一輩子只愛了一個人就證明這個人忠貞?有的人,明明不愛對方了,卻還把那可憐的情感小心翼翼地供養著、誇耀著,彷彿這是件多麼不得了的事情。”
許鳶遲疑著,問了句:“是這樣嗎?我並不覺得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黎邵看他一眼,又搖搖頭:“都說了你小子單純,半點長進都沒有。”
他說:“我見過了太多自我感動的人。其實有的人,並不愛對方了,卻執著地對對方好,做著一堆自己看來無比深情的事情。他圖什麼呢?他真的愛一個人,會不懂得照顧對方的心情,體諒對方的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