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金之疆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閉上眼絞盡腦汁,想了又想,突然笑起來。
我從來都沒有到那間關著我的小殿外面去過,如何能知道它的樣子......我一次次的回憶裡,一場場夢裡,都只不過是那三面的圍牆一面的門,門開啟後向外面看去,門外還是門,一層一層,似無盡頭。哪怕站在屋頂上,爬到大槐樹上,看到的也依然是如此,我被圈圈圍圍著,在這座金之疆的深殿裡,守著稜角四方的天空,看著日墜月升,月落曦起。
在趙之疆時,偶然聽得有人說起金之疆就在趙之疆的西南邊,且疆界相交,我要回金之疆的念頭就開始瘋狂滋長。
哪怕疆母阿孃告誡我多次,叫我永生永世不要再回來;哪怕金之疆派人殺我,置我於死地;哪怕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人因為思念而惦記著我;哪怕我已經離開疆域這麼多年,街市鬧處依然還有小孩子在唱“疆有窮奇,囚於桎梏,一朝得出,幾無定數”的童謠;哪怕我自己其實恨著金之疆,怕著金之疆,怨著金之疆......我也還是想要回來,就想看一看......
看看通向金之疆的道路是否平坦,看看金之疆的疆民是不是安居樂業,看看金之疆街市是不是像宮之疆那般熱鬧,看看金之疆的天,踩踩金之疆的地,再望一望那座金之疆的疆城,我出生的地方,我生活過的地方,有我血脈關聯的地方......
疆城的輪廓,終於在眼中慢慢清晰了起來。外圍是和其他疆域疆城大致相似的,極高極高的城樓,懸掛了一面寫著大大的一個“金”字的旗子。
風吹過來,旗子飄動,那個大大的字就印進了心間,再也忘不了的景象。
疆城下,兵士攔住了我們四匹馬,兇神惡煞道:“什麼人?”
我如果告訴他我是多年前被關在金之疆裡的怪物,他會不會嚇一大跳,然後哆嗦著放我們進去......
我自己都被我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逗笑了,結果就換來了零白和零霜一臉的疑惑不解和滿頭黑線。
零風的眼眸如寒刃,取下掛在馬鞍某處的她的隨身佩劍。我以為零風要用武力威脅,卻沒曾想那兵士見了真的哆哆嗦嗦向後跑去大聲叫喊:“開......開城門......開城門......零家有人回來了.......零家......”
我這才注意看她們的劍,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去細致的看,零白零霜的劍鞘上只有一些簡單的裝飾紋路,而零風的劍鞘上有著繁複的渦紋和卷雲紋,花草紋樣間似乎還有一隻麒麟獸,爪子是用赤金點綴的,顯得分外威武些。圓形的劍首上是一個圖騰,一環雲雷紋一環蠶紋中間有一支鳳尾。整把劍的紋路精緻細膩,各物栩栩如生,確實非同一般。
這就難怪,她們告訴過我,她們只不過是被疆母阿孃從最腌臢的地方救起來的灰塵,偷搶拐騙殺人放火的事都是做過的,雖然被賜了和零風一樣的次姓,可到底和零風不一樣。她是將門之後,有著高貴的出身,極好的教養,說話做事總是溫和淡然但是堅定決斷謹慎細致面面俱到,透露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在她面前想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總是要看看她的眼色聽聽她的意見。
......零梔就是最崇拜她的一個......
城門緩緩開啟,走出來幾個兵士,帶頭的一個恭敬地說:“請各位下馬。”然後就看見一輛馬車靜靜等著,他們把我們四匹馬牽走了,“疆主在疆城外,約要傍晚回來,現下疆姬請各位去她那處喝喝茶,請上馬車。”
疆姬,便是零月口中要我下山的那人罷。
那就正好,此番回來,理一理我自己的事,再來跟他們算算賬。有些虧總不好吃了還要默默憋在心裡,太寬容大度之事,我也做不來。
剛到殿門口,就聽得一陣陣琴音纏綿悱惻,又有笛聲和奏。琴聲低緩悠遠,綿長如輕霧流水,顫音處聲聲如泣血哀婉悽絕,而笛聲清亮明和,與琴聲疊縈起來,卻不讓人感覺悲哀,只有一種歲月積澱後的無奈,讓人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不痛,悶悶的不適罷了。
“你,長得的確像你阿孃......”一個女子穿著華服,跪坐在正殿裡沏茶品茶,旁邊是彈琴吹笛的婢侍,“你回來要做什麼?”
庭院裡種了幾棵極香的臘梅,這樣子倒是像極了一個人。
“我要問你,你把零星關哪了?”
她放下茶杯,揮揮手,遣散了眾隨侍,笑得詭異:“零月沒回來,她就死了。你知道的,零月是我這邊的人。但是,我沒殺她,我沒殺任何一人。”說罷,繼續喝茶。
“我以為,你會很清楚我為什麼要回金之疆。既然你都如此氣定神閑,我又有什麼好著急的。疆姬,這麼多年,你得有多不容易啊......”
“我想,你應該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何必再用這種帶刺兒的話來套我。我別無所求,便算不得你的敵人,你要問什麼,直接開口。”
“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
“那麼多?你如此聰慧,難道不需要我給你幾個關鍵,由你自己來打通一切嗎?”
“你是越卿的母親,我想有些事,你自然會主動說。”
“你竟然還敢在我面前提起越卿。你這個食人的怪物,你可知道,真正應該在地獄的人是你。我以為你會有一絲自知之明,再也沒有臉面回到金之疆,沒曾想卻如牆厚。你以為他在替誰受罪,替誰把一碗碗的血放出來......他本是個健康的孩子,卻活生生的因為巫人幾言,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屋子,年複一年受著非人的折磨......你以為他是活該?這一切,本就是你該經歷的,我讓你下山,有什麼錯?你這罪惡之身又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
“......你的意思是......難道當初要給京之旻燁選妃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為了找一個人,給他當藥材而那個人,就是我......零月說,我也出生在冬至陽生十五圓月日......那個人,本該是我?”
“越卿這孩子甚傻,從質子被釋放回疆後,他就告訴我他還要回到京之都去,有一個人需要他,說這才是他天生註定的安、邦)之命。他說,都主的病已經穩定了許多,再也不需要一輪七曜一碗的血送去了,叫我別擔心。他以為我不知道,要徹底根除都主的病,還需要一顆寒氣養著的心,在都主二十歲那年就著最後一碗血吃下去......年一過去都主就二十了,我如何能不著急......那日零月用了計謀讓你們下了山,我的人在山上找到了兩只宮之疆的玄蠱,我於是激動的知道了你在宮之疆,也迫不及待的把訊息散了出去......都主知道了自然會閑不住,定會出手,找到你這命中註定的絕佳藥材......”
我看著疆姬眼中滾落下的淚珠,突然想起了越卿跟我說過的話。
他告訴我:“他既已受了我這麼多年的血,要突的換成別人,我自是不肯的。還剩一顆心,我也還是給的起的。”
那時,我只想逃離,那些殘破不堪的幼時記憶裡,有我不知道的人,也在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我只覺得殘忍,罪惡,所以並沒有聽懂他的最後一句。可原來,這些東西的源頭,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