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煌煌當年褚氏,如今殘落凋零。
褚氏唯一後嗣褚放雖得天子青睞及冠之年掌次輔相國,終歸根基薄弱,孤立無援,怎都無法與朝中任何世家門閥匹敵。
鶴梨周氏不離不棄守著一紙婚約二十餘載,此事本就值得頌揚,而今二人婚約將成,天下士人更是對周氏情深義重之舉稱贊不已,周氏東山再起成為眾望所歸,皇帝引之入朝順風順水,三五集團多年分庭抗禮的僵局被打破,一舉數得,皆大歡喜。
可被時局洪流裹挾著撞在一起往前走著的褚放和周素蕪呢?一個是聞名朝野都人皆知的涼薄寡淡之人,一個是父母早亡獨撐一房的聲名狼藉離經叛道之徒。
書香世家出褚平戈這麼個刑獄官,百年名族出周素蕪這麼個鑽錢眼裡的生意人,盛都世家無不在暗中嘲笑,你瞅瞅,就跟傻子配痴呆一樣,他兩位這不是天定絕配麼。
月上中天,常年僻靜的隨侯府裡,長廊下紅燈懸高掛,路兩邊石燈悠悠,帶刀侍衛往來肅靜,二白齋裡說笑聲聲。
把酒言歡兩個人一人託著胳膊端端正正坐在方凳上靜靜聽,一人託著半邊臉坐在桌子對面慢慢講:“名聲面子值幾何?蓋惟真金白銀使人安心。我覺得褚侯與尋常那些盛都貴胄不同,褚侯知民生多艱難,知人事不易,若說盛都或許能有人知我愛財心,此人想來非褚侯莫屬。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吶,整日裡頭聖人曰聖人曰,在我看來都是虛假,沒有錢管用。”
周素蕪對世事的看法簡單得都有些對不住她的姓,她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觀點,有理有據:“倘老百姓吃飽穿暖有錢花,他沒事幹啊他鬧事起義找死路?誰不知道媳婦孩子熱炕頭好,但他先得有那個安穩日子過才行,是吧?至於你披肝瀝膽捍衛的律法正義,其實真的用不到庶民百姓身上,治理百姓,道德禮法足以約束。”
“是,是這個理。”有傷在身的褚放沒喝酒,卻也被香氣四溢的酒釀染得小有醺意,無甚血色的清瘦臉龐泛起微微粉紅。
倘一個拖家帶口的正常男人為吃飽穿暖所困,他走投無路許會犯偷盜搶奪事,卻然不大可能會跑去抽食□□或者與人亂搞破壞他人家庭。
倘一個拖家帶口的正常女人整日為生計而奔波勞累,她或許會陷在艱難中訴苦抱怨拼命掙紮,卻然不會在忙碌整日疲憊不堪時還覺得自己真寂寞,她有那時間還想多睡會兒嘞,哪裡有空去想那些亂七八糟有的沒的徒增煩惱。
難得見自己荒腔走板的粗俗觀點得到官身之人點頭,越說越起勁的周素蕪撐著桌沿起身,挪過來坐到褚放身邊抬起手臂攬住褚放肩膀,大有一副哥倆好的架勢。
她用力把人往自己懷裡一帶,說:“我眼光如今還勉強可以,總算沒看錯人。褚侯,春三月雖未到,但你我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以後過日子,我遵紀守法不會給你添亂,你,你也不要嫌棄我一介賤商,給你丟人。”
以往只有褚放搭別人肩膀,誠然從未有姑娘家對她做過勾肩搭背這種親近舉止,褚放沒有拒絕,卻也沒法立馬接受,她有些不知所措,身體微顯僵硬,一時之間,她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了。
染在周素蕪身上的酒釀香味撲面而來,褚放右手仍舊託著半屈在身前的左手,近而稍稍護著心髒附近的傷,說:
“我右臉面癱,是初襲爵位那年冬天所患,有人對我臥房的火炭動手腳欲取我性命,因我遲睡,炭籠點燃得晚,加上趙歆天不亮就來喊我去唸書,及時發現異樣,他把我背出屋子放在空地上,這才撿回一條命,僅僅癱去半邊臉,除去這點需要你擔待,其它我若哪裡不好,你便告訴我,我努力改。”
說著,褚放笑了一下,自嘲又愧疚,說:“你知我此身徒有其表,以後一起過日子,流言蜚語中傷你身心之事不會少,我盡力相護,你……”
“哎呀,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說出來也行。”周素蕪拍拍褚放這副結實的肩膀接住褚放話茬。
頓了頓,她又拍了拍褚放肩膀,覺得這手感非常可以,竊笑著說:“你瞧著這般清瘦,只是那日你赤膊挨廷杖時我見了,嗯,”她捏捏褚放上臂,滿意說:“分明挺結實嘛,緣何說話時氣息偏虛呢,身上傷很重麼?”
褚放半張臉上飛快掠過一抹羞赧笑意,隨口說:“逆天改命之事,豈有長久理。這副身子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用知情人士的話來說,她撐破天也活不過四十歲,如今人生已過半,身形可以透過打打招式拳腳保持,無法複原的元氣確實正在走向衰弱。她每傷,就如同在一個無法修複的器物上鑿一錘子,至於氣息,而今的確是虛弱些。
知周素蕪不勝酒力,壓根沒敢讓她多飲,結果還是醉了,褚放有傷在身不便把人送回周宅,於是請了周問潼來接。
醉酒的女子躺在客房層層綃紗垂遮後的臥榻上睡得安然,同樣是才從別處赴宴回來的周翰林站在屋門外象徵性往裡瞅一眼,說:“她老老實實睡在你這裡。反倒讓人省心,既她睡得沉穩,不如就讓她在此睡著吧。”
“如此。”褚放沒有再客套,似乎對周問潼這般態度毫不意外。
日升月落,冬襖春衫,褚放親自追查的鄱北管威振殺人案相關事宜還沒到最後一步,與周素蕪的婚期竟然先到了。
婚禮由皇後親自操持,周素蕪從照乾宮出嫁,雖都在說匆忙,慢工細活做了十多年的鳳冠霞帔亮相時仍舊羨煞一眾女眷,而且紅妝十餘裡,賓相盡人物,風光無兩,細瑣繁複不行贅述。
皇親貴戚成親規矩禮節繁多,同樣也夠鬧騰,不少人想逮著這個機會好好捉弄捉弄平日裡最為嚴肅的隨侯,褚放今天格外好說話,在喜宴上被耍得分不清東西南北,最後也愣是沒讓那幫人去鬧洞房。
待宴散,時間已是子時,新房裡,久等不到人歸,周素蕪讓蟬鳴和自己的丫鬟頡芳一起到外面看看,結果一開門發現褚放就坐在門外靠著牆睡覺。
“侯爺,侯爺醒醒!”周素蕪拍著肩膀把人喚醒,說:“怎坐這裡睡起來了,起來回屋睡。”
說著讓蟬鳴頡芳幫忙把人拽起來,結果三個人一起都沒能拽動褚放,蟬鳴的耳朵反倒落在褚放手裡,褚放揪著小丫頭耳朵,像個親長般輕斥說:“大半夜不睡覺你在這裡做什麼?”
蟬鳴呼痛,邊試圖把耳朵掙出來,委屈說:“這不是要來照顧你麼,侯爺怎麼還倒打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