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七
透過車窗欞,少女望向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眼中升起霧般迷茫。
“義孊聰明,她說不管怎麼粉飾,女閭始終是尋歡作樂的場所。”六么的聲音清冷如雪:“瓊花閣已是最頂級的女閭,瓊花女樂風雅才絕,對外號稱只有兩情相悅才會與貴客一度春風。可那不過是自抬身價,只要價錢給夠,管他客人什麼樣,瓊花女樂都能與之兩情相悅。”
六么看著少女潔白無暇的絕色容顏,憐惜道:“義妹,你沒有記憶,但你懂醫術又能與太傅在學問上辯機鋒,或許出身世家,只要你能在章臺出名,家人便會找過來;就算家人不來找,只要你別對貴人動心,安心留在瓊花閣跟義孊學,日後成為瓊花行首,就是女樂最好的下場。”
“若我出身世家,只怕家族知道我在章臺的一刻,便望我死。”少女輕聲道:“我雖失憶,但每每想到家人,心中總是溫馨急切,只想找到他們與他們團聚。不,我絕非世家女子。”
“義孊義姊買下重傷的我,花重金救我性命;六么義姊為我著想,警醒我提點我。我很喜歡義姊們也很感激義姊們,一定會報答瓊花閣的恩情,數倍返還買我的金子、將客人從媚香樓拉回來維持住瓊花閣章臺第一女閭的地位。”
“但我不會留在瓊花閣,非走不可。若家人不來尋我,那我就去尋他們,我總覺得我的家人在等我。六么義姊,不管下場如何,我都會走自贖自身這條路。”
少女的決心是六么做夢都不敢嘗試的路,六么忍不住道:“若你的感覺不對呢?若你再也想不起從前,找不到家人呢?你懂醫術,但是新京城沒人會讓女樂出身的大夫治療女眷。你一個孤身美貌少女,離開瓊花閣要怎麼活下去?”
“天下那麼大,總有容身之處。新京不喜歡女樂出身的大夫,那我就隱瞞出身去別的城鎮;別的城鎮不行,就去鄉村,一邊行醫一邊找我的家人。至於容貌……”少女微笑道:“可以遮掩,我好像挺會扮醜的。”
她的笑容明媚如大雪初霽,全然不把這些令六么絕望的問題當作難事。
六么以手遮眼,擋住眼中就要變成淚滴的霧氣。
“義姊,怎麼了?”少女擔心地問。
“沒什麼,捨不得你走而已。”六么忍著淚,笑道:“不過你能為瓊花閣著想,我很高興。”
少女看著六么,並不信她說的話。
六么笑得更歡:“真的,不騙你。”
“六么義姊,你不喜歡當女樂。”少女忽然道:“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六么一愣,眼中放出光芒,嘴上卻在猶疑:“我不行……你懂醫,我除了歌舞什麼都不會,在外面活不下去的。”
“不會可以學呀。生而知之的只有聖人,普通人不都是出生後慢慢學的嗎?”少女鼓勵道:“當壚賣酒、裁縫織補都可活。義姊這樣聰明,六么舞都學得會,學其他謀生手段一定難不倒六么義姊。”
少女美麗的臉龐閃閃發光,柔弱但強韌,堅定且無畏。
因為年少,可以勇往直前,多好啊。六么無限嚮往,卻道:“煙花之地身不由己,誰又喜歡留在這裡?可是義妹,我老了,就算學得會,也不敢從頭開始完全陌生的生活……如果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
“現在也不晚。”少女眼中的光亮如星辰:“六么義姊可以同我一起,我們一起從頭開始。”
六么眼中光芒大盛,然而終究慢慢散去重新變得霧氣濛濛:“義孊很努力才成為瓊花閣行首,這已是女樂最好的下場。她既然答應過不逼你待客,就不會食言……可是,她不逼你不代表她會幫你阻攔客人。”六么咬咬牙,低聲飛快道:“在女閭久了,沒人逃得過待客命運,不管是被奢華迷了眼還是對強權低了頭,當那一日來臨,所謂‘賣藝不賣身’就是個笑話。”
少女一愣,還未深思,香車突然劇烈顛簸,兩人同時驚呼,在車內東倒西歪。
“怎麼了?”六么敲敲車壁,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稟姑娘,路面有坑,被積雪蓋住沒能發現。”馭夫犯愁道:“車輪卡住了,車軸還有點兒歪裂,需要抬出來修補,只怕沒法在宵禁前趕回去。”
六么開啟車門,少女跟她下車檢視,只見積雪混合泥土化為泥沼,一車輪深深陷入泥沼中,車軸歪斜開裂,確如馭夫所言不好補救。
“所幸離得不遠,我們走回去。”六么吩咐馭夫道:“你留下來想辦法修車,人和馬都別被凍到,喏,這是買酒過夜的錢。”
馭夫收下錢,少女隨六么往前走,邊走邊細看路上積雪,忽然駐足道:“六么義姊,有些不對。”
六么停下腳步,訝然回首:“哪裡不對?”
“午時開始飄雪,如今申時雪一直未停。”少女俯身,拂去積雪露出下方泥土,屈指敲擊,發出“砰砰”聲響:“義姊請看,積雪下的路面已經凍得堅硬如鐵,根本不會化作泥濘。”直起身,少女聲音凝重:“六么義姊,我怕那裡是有人提前做好的陷阱。”
六么久在章臺,深知女樂間明爭暗鬥,有不少陷害人的手段。聽了少女所言,立刻恨恨道:“不知哪個女樂幹的,想讓我們在大雪裡走這一段,輕則儀容狼狽,走回章臺街時被眾人嘲笑;重則風寒入體大病一場,少個爭搶客人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