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傾伸手貼上唐梨頸側的動脈,她年紀並不大,皮肉卻已然如老人般鬆弛垂垮。池傾摸索了一會兒,才感知到指下的跳動,微弱得幾乎能被忽略。
忽然,一隻冰冷的手自側旁出現,輕輕撥開了池傾的動作。
“……藏瑾。”池傾的睫毛顫了顫,在寂然之中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藏瑾在榻邊倚牆站著,視線低垂,眸中卻有戲謔:“你剛覺察到我,便派人通傳了謝衡玉。池傾,你真正在意一個人的時候,原來是會這樣小心翼翼的。”
“你和他之間,本不該有深仇大恨。”池傾刻意迴避了藏瑾話語中那層拈酸吃醋的意思,蹙眉望向唐梨,“他與唐梨之間,也不該鬧到如此境地。藏瑾,我與謝衡玉馬上要成婚了,唐梨如今也時日無多。萬事無常,終有盡時,該說清的,你要給個答案。”
藏瑾抱著雙臂在燈火下盯著她瞧,那陰鬱深邃的眉眼因她平平淡淡的幾句話染上了些許戾氣。若非魂魄感知不到心痛,他此刻恐怕會愴然大笑出聲:“傾傾,我們多年沒見,我還以為能得到你幾句關心。”
池傾抬眼直視向他,烈烈搖曳的紅燭映著她漆黑的星眸,她眼底似乎沒什麼情愫,出口的話也是冰冷的:“藏瑾,你與謝衡玉謀有大計。我雖管中窺豹,也略猜得一二。你我二人,向來落子無悔,何況你,既已做了決定,那必然是選了最好的那條路。”
“落子無悔。”藏瑾低頭嗤笑了一聲,語氣有些苦澀,“可即便落子無悔,也會心有不甘。傾傾,距你我逃離三連城的那日算起,已有十幾載。滄海桑田,世事易變,如今的你,是一點兒溫情也不留給我了,對嗎?”
“冢上生青苔,年年芳草綠。”池傾的眸子顫了顫,躲閃著移開了目光,“你在妖域的那口懸棺,常年有我為你栽的花。”
藏瑾聞言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笑出聲來,片刻後,他抬頭朝外喊了一聲:“你都聽到了?那進來吧。”
簾幔掀動,池傾這才發覺謝衡玉不知何時已在寢閣外間站了許久,將她方才與藏瑾的對話悉數入耳。
她愕然眨了眨眼,哭笑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彷彿被藏瑾與謝衡玉二人聯手戲耍了一般,這種感受實在叫人啼笑皆非,她咬了咬牙,沒能發作,卻聽藏瑾接著道:“我早就同你說過,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實意地想讓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池傾心頭一顫,側過頭,對上藏瑾笑意未達眼底的雙眼,他看著她笑得苦澀:“謝衡玉,若我並非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哪怕你二人情比金堅,我也一定死攪蠻纏,又怎會寬容大度至此?”
謝衡玉靜靜立在池傾身後,即便不回頭去看,她也能感到他溫柔寧靜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這麼多年,她在謝衡玉和藏瑾的這兩段感情中糾纏拉扯,而如今卻是第一次,在同一個空間同時與他二人相處。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理清了他們三人的關系。可藏瑾剛剛的那一句話,又讓她不由心如刀絞。
“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實意地想讓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藏瑾的這句話,是當日他們在戈壁州重逢後,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識。即便她未曾出口,但他也看得清楚——比起他受魔族操控,如此不人不鬼地茍且於世,她寧願他當真徹徹底底地死在妖域的懸棺之內。
只是池傾想不到,藏瑾竟然會在此刻,當著謝衡玉的面,如此毫無芥蒂地說出這句話。
她心口堵得厲害,望著藏瑾的眼神中流出了幾分難過。謝衡玉上前與她並肩,微涼的指尖自袖底輕輕握住她,她一下子蜷了手,指甲幾乎嵌入他的皮肉。
“可是,沒有如果。對不起啊,藏瑾。”
她仰臉望向藏瑾,男人的魂魄沒有實體,在燭火之下彷彿一個淺淡的剪影,與那些虛無而折磨的遺憾一樣令人心生絕望。
在池傾的認知裡,比起作為魔族的提線木偶般茍活,死亡或許是另一種解脫。她希望藏瑾能夠解脫,可不管是當年在戈壁州,還是如今在謝家,她都沒有任何立場勸他做出任何關乎生死抉擇。
她知道藏瑾心裡也藏著太多的遺憾,而更遺憾的是,她並不是那個能使他釋懷的人。
藏瑾孤零零地站在唐梨的床榻旁,看著眼前並肩而立的兩人,許久方垂下眼,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他在榻邊的小凳上坐下,那雙疏淡而沉鬱的眸子淡淡盯著唐梨蒼老的面容,頓了頓,他問:“傾傾,你管中窺豹,猜到了多少?”
池傾上前,目光一同落在唐梨沉靜的睡顏:“唐梨曾說,她親眼瞧見謝衡玉將你殺害。我猜,這件事不假……卻應當是你與謝衡玉一同謀劃的。”
池傾側頭望向身旁的謝衡玉,輕聲道:“但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