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唐梨針灸後,默不作聲地起身離開,侍婢照舊上前詢問情況,卻聽他搖頭道:“這次老夫人的病症,我需得先行回稟家主。”
侍婢連忙道:“那夫人的神智算是……”
“老夫人心頭淤血散去大半,確實是清醒了。”醫師停頓了一霎,意有所指地道,“姑娘,還是慎言啊。”
侍婢怔住,望著醫師掀簾而去的背影,片刻後才轉頭望向床榻上一臉死寂的唐梨:“夫人……你……”
“你們說我瘋了。”唐梨抬頭望向她,消瘦的臉上凝著慘淡的笑,“可我說的話,全是真的。”
她咧著嘴,眼角卻不受控地淌下淚來:“我不該……和阿瑾說那些。”
梅花絡安安穩穩地掛在她腰間,唐梨卻突然想起謝衡玉剛回謝家不久的那天。
那天,她先將早已長大成人的,望著她卻幾乎像是望著陌生人的謝衡瑾叫到房中。
母子相顧無言,最終仍是她先開了口:“阿瑾,你要學清光劍,你爹爹便將謝衡玉接回來了。他……畢竟是劍聖親傳的弟子,於劍道也頗有天分……你要學,就好好跟他學。”
唐梨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謝衡瑾的眼色。不知為何,分明是同樣一雙形狀、顏色相似的桃花眸,她卻一直無法從自己這朝思暮想的親子眼中尋到半分溫暖。
謝衡瑾的眼睛裡,彷彿只有深濃到難以融化的死氣。
唐梨打了個寒戰,竟然無法從他的神情裡讀出半分情緒,思忖了許久,終是不放心:“母親知道,你或許記恨他佔了你多年的身份。可是……他如今已經看不見了,於你的家主之位,也不會有半分威脅。何況……父親母親也會站在你這一邊。他是個性格柔善之人,你好好同他學,與他和睦相處,他從小好為人師,一定會好好教你劍法。你、你若願意……也可稱他一聲兄長。當然,你若不願也無妨……”
唐梨多年心疾,除了謝渭之外,幾乎沒有和其他人說過這麼多話。哪怕是謝衡瑾剛回來的那段時間,她縱然歡欣不已,卻也不知該如何與眼前那眨眼便年將而立,又完全失去了幼年記憶的兒子相處。
如今這段話,算是她同謝衡瑾說得最多的一次,只是字裡行間,句句卻離不開她的另一個孩子。
唐梨惴惴不安地等著謝衡瑾的答複。
這孩子的性情實在太過沉鬱,她在他面前,有時想要親近,卻又感到有些害怕——莫非兒子長大後,都是這樣的嗎?
不,可是謝衡玉不是。
唐梨偶爾會不由自主地將從前的謝衡玉拿來和謝衡瑾比較。並在最後不得不承認,謝衡玉那樣柔軟的性子,確實極其罕見而珍貴。捫心自問,這些年她對他並不好,可他卻從未因此做出過任何怨懟的舉動。
他對她很是敬重,不論是從前那個純真到有些黏人的少年,還是後來那個溫柔卻少言的青年。他為她遠赴妖域求藥,為她前往玄冰火山取花,又忍受了她那麼多年心疾發病時的毒打……
他從未對不起她這個名義上的母親,是她一直對不起他。
自從謝衡瑾回來之後,唐梨的心疾便痊癒了大半,隨著她對親子的愧疚逐漸緩和,她的心卻又時不時朝謝衡玉那兒偏了幾分。
他如今眼盲了,使不出劍,她竟然也記掛著替他細細問過許多名醫。
她對謝衡玉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確實不希望他成為謝衡瑾繼任家主之位的阻礙,但若是可以的話,她也期待著他們兄友弟恭的那一日。
這些曲折的心思,最終都在謝衡玉被謝渭正式接回謝家的那一日,化為了她對謝衡瑾殷切的囑咐。
“他是個性情柔善之人。你若願意……也可稱他一聲兄長。”
可是,這話出口的瞬間,唐梨從未想過有一日,它也會成為自己另一個追悔莫及的夢魘。
她口中那個性情柔善的孩子,在她眼前,又一次殺害了她親生的孩子。
而她,還曾囑咐他,喚其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