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傾傾,求求你,別再丟掉……
秋冬之交, 入夜天寒,天都的雪向來很輕,細細地落下, 柔得像是四散的蒲公英。
謝衡玉坐在水榭中,四方卷簾被夜風吹拂著碰撞,發出極輕微的響動。天很冷, 水榭之中尤甚,他在其間枯坐了一整個下午, 沒有人敢來打擾。
謝家原本有謝家的規矩,但他也有他的。謝衡玉孤僻,自他擔了家主的頭銜之後, 謝家上至長老客卿, 下至侍從僕婢, 都在幾次碰壁之後才明白, 這位年輕的家主是真的不喜有人侍奉在側。
謝衡玉寡言少語, 沉鬱淡漠,少數幾位不用通傳,就能夠前來與他交談的,也都是他少年時期結交的好友——至於其他人,在他面前自然是吃盡了冷臉。
不過……準確來講,那倒也不算是冷臉。
若是當真有要緊事稟報,謝衡玉自然是會認真傾聽考量的, 只是謝家傳承千年,基業龐大,本就自有一套執行的規則。向來太過瑣碎的事情傳不到家主的耳朵裡,而真的能見到謝衡玉本人的,也多半都帶了些存心試探, 或諂媚討好的意思。
謝衡玉對此自然是不悅的,可他雖性子冷淡,卻極少疾言厲色,遇到類似之事,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端坐在高位上,一言不發地聽著,任憑座下之人如何阿諛逢迎,連半個字的回應都沒有,只周身劍意長存,於無聲中壓得人完全喘不過氣來,彷彿略不留神間,那劍鋒一動,便要削掉人半個腦袋。
久而久之,謝家眾人對謝衡玉,竟然都有幾分避之不及的意思。
雪落無聲,周遭實在太安靜了。但因謝衡玉目盲,加之他本就留意著四方的聲響,水榭外一切細微的動靜在他耳畔,竟顯得有些嘈雜。
他定定坐在席間,手指在袖中輕輕轉動著一塊冰涼的水晶。風雪夜歸人,謝衡玉心中隱隱有種預感,覺得今夜是能見著她的。可是那預感經不起揣測,仔細想來,又叫人十分不確定。
那些發生在他身上的,有關池傾的全部,都如同霧裡看花,叫人琢磨不透。七年來,謝衡玉獨自一人的時候,依然會習慣性地去回溯那些過去的記憶,可是,疼痛彷彿也有慣性,心髒總會在他沉入往事的剎那開始抽痛,叫人時常緩不過勁來。
但不管怎樣,即便是痛苦,那也是池傾給他的,由此,他尚能感到自己還活著,有幾分存在於世的實感。
失去視覺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回憶裡摩挲著池傾的樣子。可是七年實在太久了,許多瑣事會打斷他的思緒,她具體的樣貌終究逐漸淡去,最終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微妙的感知。
直到……她今天踏入謝家。
盡管池傾改換了容貌穿著,盡管她連音色都全然變換,可在她開口對他說第一句話的剎那,他就知道是她來了。
連謝衡玉都很難說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確定的——身體彷彿有它本能的反應,它對此堅信不疑,甚至條件反射一般地,使他倉皇背過身去避開了池傾的目光。
為什麼?為什麼呢?
七年了,她對他置之不理,他本該恨她。可為何下意識地,他在她面前,依舊卑微得連讓她看自己一眼都不敢?
雪下大了,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銀白,謝衡玉看不到天都下雪的樣子,只覺得很冷。
寒冷能使人保持理智,但過度的寒意反而會使人變得消極。謝衡玉攥緊了手中的水晶,說不出是自己的身體,還是那硬邦邦的石頭更冷一些。
他知道池傾帶著朗山,透過沈岑的陣法離開了謝家,這是他的地盤,彼時他只要抬一抬手指就能阻攔,可是他沒有。
彷彿是自己和自己下的一場賭約,他暗地裡希望池傾這次前來修仙界,並不只是因為朗山——他期望她心裡還有一點兒屬於他的位置,哪怕只有一點兒也行。
可如果他想錯了呢?如果池傾帶著朗山一去不返了,他又該如何是好?
他若與自己賭輸了,代價如何,他並不知曉。
雪一直在下,時間的概念甚至變得有些模糊,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外頭落雪的聲音漸歇了。周遭安靜得嚇人,那些細碎的動靜也消失了,謝衡玉僵在那裡,感覺自己像是死了一樣。
頭骨泛起細密的痛意,識海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嘯叫著試圖掙脫出來,他扶住前額,難以忍受地皺起了眉頭。
再等等,再等等……他想。
當年他在離開花別塔之前就以為她不會來,可是她最終還是來了……只要他願意等她,她一定會來。
忽地,周遭空氣彷彿有瞬間凝滯,與家主靈脈相連的大陣,在這寂靜的雪夜裡,輕輕傳來了一絲細小的異動。
謝衡玉身體微顫,猛地抬起頭,不顧識海中排山倒海的痛意,倉促地往水榭外走去。
鞋履踩在薄薄的積雪上,那聲音很悶很沉,就像在什麼柔軟的東西上壓下了極端的重量,聽久了讓人覺得有些壓抑。
可是謝衡玉管不了這麼多了,他耳朵裡全是雜亂的聲響,有碾雪的聲音、心跳的聲音,有識海中暴躁的嘶鳴,甚至還有血液撞擊著耳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