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傾垂下眼,指尖用力,甚至掐下了一片樹葉。
銀葉子落在掌中,失去樹木的養分供給,迅速失去了顏色,變得和普通樹葉一般無二。
她有時覺得,藏瑾的死亡或許就如同這樹葉上流淌的銀色,可以將所有過去偽裝成最美好的記憶。甚至……因為那記憶是隻屬於她的,她便可以用它來粉飾自己那顆早已爛透了的心。
是她……一直用藏瑾的死亡來迴避自己的問題——她沒有真心,不會愛人,對所有人的好,也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她對阮鳶好,是為了補償曾經那個在三連城中茍且偷生的自己。對朗山和小煤球好,只是出於對寵物的喜愛。甚至是爍炎……連爍炎都說,池傾願意接受她的好意,只是因為她是姐姐,非要有這一點特殊的血脈牽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多要一些,多給予一些。
如果……如果藏瑾沒有被魔族複生,或許她這樣道貌岸然的偽飾還能再持續更久。是她用他的死亡做了個深情的幌子,將自己扮成一個失去真愛的風流浪客,如今乍然被戳穿,其下只剩了不堪的自私而已。
池傾緊緊攥著拳,葉片在她掌中被揉得稀爛。可藏瑾看著她掙紮的模樣,臉上的神情似也並沒有更好受——他說不清自己對她究竟抱著怎樣的情緒。應該有不甘,說難聽些,可能甚至也有憎恨,畢竟他確實為她死去,而即便如此,也換不來她的真心。
可是,也有無奈,畢竟她真的為他切開周身靈脈祭花,雖終究晚了一步,到底只能說是時也命也。
藏瑾看著池傾,如同望著自己殘破的過去和無望的未來,心有怨恨,卻無處宣洩。
若他無錯,池傾也無錯,那他這樣破爛不堪的人生,又該由誰負責?
藏瑾站起身,隱在袖中的手下意識撫上腰後的面具,他緊緊握著那面具的邊緣,良久道:“我要走了。”
池傾匆匆站起身,似有些措手不及:“不是說等飛花節之後再……”
“沒事了,我想知道的,已經都問清了。”藏瑾星灰色的雙眸淡淡望向池傾,片刻,他抬起雙手虛抱了抱她,動作很輕,體溫很涼,沒什麼實感,“我不怪你,你也不要責怪自己,沒有真心不是壞事。”
他頓了頓,松開她:“但是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池傾蹙起眉,撐著身後的樹枝:“什麼事?”
“如果真心給不了我,也別給別人。”
……尤其是謝衡玉。藏瑾在心裡默默補充道。
池傾看著她,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你想知道的都問清了,那我的呢?”
隨著此言落定,池傾頭頂和身側的銀葉子忽然沙沙作響,洞內的空氣中忽然泛起一絲微妙的妖力波動,下一瞬,她微寒的聲音傳至藏瑾耳畔。
“阮楠身上的屍火、妖界各處的邪器、賣貨郎,包括謝家之事……哪些是你私心籌謀,哪些是魔族心懷叵測?”池傾眯起眼,緊緊盯著他的表情。
妖力無聲無息地封鎖了山洞的出口,室內靜謐,除了樹葉搖動的輕響,並沒有其他的聲音。
藏瑾垂下眼,似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覺:“留影石中,我應當都說清楚了。”
池傾嗤笑:“你在留影石中說這一切沒有魔族的屬意,是覺得我會相信嗎?”
藏瑾握著面具的手太用力,因而歡喜面在掌心都開始隱隱發燙,他笑看著她,喃喃道:“是我私心,還是魔族陰謀……這兩者,有區別嗎?”
一句話,像是天塹在兩人之間劃開深刻的裂隙,將過往與如今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段。
“只談從前的事,不好嗎?”藏瑾嘆息著,聲音很輕,“我想活著,傾傾。”
如同從前在三連城中,他騙人、殺人,無惡不作,也不過是為了多活一天。
如今與從前,並沒有不同。
三連城的陰雨,從未在他的天空散去過。
池傾緊緊攥住拳,片刻後道:“若是如此,我不能放你離開。”
藏瑾笑著:“別這樣。”
池傾咬牙死死盯著他,沒有鬆口的打算。
藏瑾歪了歪頭:“別這樣天真。傾傾,你怎能困住一個死人呢?我總有辦法逃脫,只是樣子難看,不想讓你瞧見。”
“這是花別塔。”池傾語氣生澀,“你怎能輕易……”
藏瑾笑了一聲,他轉過身去,完整的皮肉骨血頃刻如同血霧散開,寬大的灰袍似飄蕩的幽靈自半空緩緩下墜,池傾劈手欲奪,那灰袍卻霎時化作無孔不入的魔息撥開她的手,與那血霧一道順著樹木根系一路往地底而去!
池傾臉色發白,抬手將妖力灌入樹根,迅速追向藏瑾。卻在此時,那歡喜面不知從何處潛入地底深處,與灰袍形成的魔氣糾纏在一處,編織成一個巨大的陣網,將整片奔逃的血霧完完全全收入其間。
下一瞬,池傾暗紅色的妖力如巨潮沖向那陣網,千鈞一發,將將觸及的瞬間,陣網卻倏然消失,徒留一片虛空。
樹冠之上,池傾抽回妖力,猛地睜開眼,臉色奇差無比。
——藏瑾身上,竟有兩個邪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