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傾接過那小盒,隨手開啟,果見其中放著一枚銀質的葉片,與銀葉谷當時送來的一般無二。
池傾眨了眨眼,將那盒子放到一旁,沉默一霎方道:“他來了,對嗎?”
阮鳶立刻回答:“我這就帶他來花別塔。”
池傾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做什麼心理準備,她搖頭拒絕了阮鳶,一邊整理裙擺,一邊拾級往花別塔外走去:“他應當還在落霞門,你不必接應,我自去見他。”
阮鳶一怔,下意識蹙眉打量她的衣著,愕然道:“聖主不換件衣衫?”
池傾近來整日窩在花室,雖不至於衣衫不整,但也穿得極為簡單隨意,不過一襲長及腳踝的輕便裙裝,就連長發也是用修剪下來的花枝隨意挽就。
阮鳶想,池傾這樣披著身麻袋都好看的長相,這樣子穿戴倒不是見不得人,只是比起她從前與謝衡玉見面那會兒,多少有些敷衍……何況藏瑾與她,可是相隔生死,經年重逢。
池傾頓了頓,只道:“不要緊。”
秋高氣爽,涼風將她鬢邊的碎發吹起,池傾隨手將其別至而後,騎上宮侍牽來的馬駒便沖出宮門而去。
馬兒跑得很急,四蹄踏在戈壁獨有的地面,揚起一路喧囂的沙塵。
雁鳥高飛,孤雲獨泊。深秋的戈壁州,除了霜降前後那幾天,一貫便是孤寂冷清的。
池傾縱馬越過孤雲城最繁華熱鬧的大道,此刻時至黃昏,路上也沒什麼行人。她望著兩旁被遠遠甩開去的建築虛影,在規律的馬蹄聲中,心裡反倒漸漸安寧起來。
落霞門的輪廓逐漸出現在眼前,她騎著大馬,視線放得也遠,越過入口兩旁的守衛,她一眼看到了那個靜立在門口的身影。
藏瑾依舊穿著銀葉谷主那寬大的灰袍,長發披散,臉戴面具,身形落拓,與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見她來,他轉頭面朝向她,誇張的歡喜面中央依舊豎著那道深深的裂隙,顯得詭譎而陰森。
池傾緊了緊手中的韁繩,逐漸放慢速度,憶起留影石中這浮空而動的,如同邪器一般的魔族面具,心底只剩下惡寒。
她翻身下了馬,落霞門的守衛沒想到她會親自前來,怔愣一瞬,忙朝她抬手行禮,池傾抬手攔了一下,隨即抬眸與藏瑾對視,在他幽暗的目光中,她沖他笑了笑。
“走走?”她這樣問。
藏瑾點了點頭,伸手牽住她的馬,兩人一路往孤雲城中而去。
“我在蟮鎮等了你幾日,猜到你不會來了,便自說自話過來找你。”藏瑾的語氣很隨意,即便是老友重逢那般的感慨都幾近於無。池傾心跳得很慢,走在他身邊,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些擔憂。
生死相隔的多年,竟也能這樣平平靜靜地帶過。
“我會來的,只是想等飛花節過後再來。”池傾解釋道,“我倒是沒想到你今日會來孤雲城。”
藏瑾側頭看了池傾一眼,面具多少有些遮蔽視線,他的動作幅度也比常人大一些,走在街上,惹得零星的行人不時張望。
他笑了笑,平靜道:“飛花節之後,你也會找各種理由拖著的。何況,近來時局不穩,我不一定會一直在蟮鎮等你。”
池傾不置可否,帶著藏瑾離開主道,往偏一些的林邊散步而去,等到完全擺脫了行人好奇的目光,她才放緩步子,抬眼看著他的面具,聲音放得很低。
“可以摘下來嗎?”她指了指歡喜面,“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它的力量受損,已經很微弱了,你應當不必一直戴著。”
藏瑾抬手,寬大的袖袍從腕部滑落,露出那隻蒼白彷彿不見天光的手——也與她記憶中的少年大相徑庭。
他五指分開,按在自己的面具上,許久後才解下腦後的系帶,將它取下:“戴很多年了,已經習慣了。”
面具下的那張臉,卻依舊是多年前,池傾最熟悉的那張。
秋風吹過,林間落葉紛飛,藏瑾離世那年,同樣也是這樣蕭瑟的秋季。
池傾靜靜看著眼前的這張臉,說不清心中翻湧著的,到底是怎樣的情緒——她本該有很多話說的,如今卻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古來萬事東流水。
她從未想過逝去的可以追回,可如今,當藏瑾真的活生生地重新回到她眼前,她卻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原來一切都過去了。
原來那些她執念著,緊攥著,以為自己永遠放不下的記憶,居然確實只是一段過去了。
原來……她曾經,也曾真的向前看過,向前走過。
眼前,容顏仍然停留在八年前的藏瑾,正垂著那雙淺灰色的眼睛靜靜看著她,以一種審視的,揣測的目光。
良久,他笑起來,移開目光投向別處。
“古來萬事東流水。”藏瑾望著眼前蕭瑟的秋景,忽然念出了她心裡的那句詩,“傾傾,我在你心裡啊,直到今日,原來也一直沒能重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