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瑾將自己捆在屋內一根堅實的立柱上,面朝著大門——若在他清醒時,目光便能正好穿過兩扇房門的縫隙,望向池傾的屋子。
他穿著慣常那件玄色的勁裝,整個人被陰影籠罩著,池傾第一眼幾乎將他忽略。
可是,藏瑾周身的鮮活氣實在太重,吸引了過多的怨靈,幾乎令他們無視了她的存在。這樣的情況下,池傾想找不到他,也著實很難。
她感到自己雙腿發軟,一點點無聲地挪到藏瑾面前,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臉頰。然而,還沒等她靠近他身邊,藏瑾卻宛如一隻嗜血的獸,倏然睜開血紅色的眼睛,漠然而仇視地望向她。
池傾全身一僵,感到被他注視的地方生涼,彷彿下一瞬便要身首異處。
是了,藏瑾是三連城年輕一輩中最好的殺手。縱然她從未在他那邊感受過威脅,也不過是因為他從不曾向她表露而已。
一剎的對視之後,藏瑾口中忽然爆發出一聲駭人的吼叫,整個人彷彿陷入癲狂,雙眼赤紅,後背猛烈地撞擊著立柱,粗硬的麻繩彷彿也要扯斷。
池傾後退了一步,突然發現藏瑾生著兩顆尖銳的虎牙,平時他不常笑,臉色冷冰冰的,那兩顆虎牙也不太顯露,而此刻,卻爪牙舞爪地,似是要咬斷她的脖子。
若不是藏瑾將自己綁起來,池傾幾乎能確信,他很快便要朝自己撲來——毫無疑問,是怨靈的侵擾,可她之前發作時……有藏瑾這樣誇張嗎?
池傾感到自己後背的衣料被冷汗密密地滲透了,越發不祥的預感浮現,她望著滿室只靠近藏瑾,卻對她絲毫無動於衷的怨靈,忽然彷彿明白了什麼。
腦海中,那毒蟲肆虐的山林又一次浮現,當時藏瑾對她說:“獸血不太能遮住你的味道,趕走了它們就沖你去了。”
所以這一次,也是一樣嗎?
藏瑾不可能一直不受怨靈的侵擾,但與其像她這樣時時刻刻地受其影響,他卻選擇在她陷入夢魘,卻又相對平靜的時候,一併陷入怨靈最深最恐怖的記憶。
然後,他會在天亮前回到她身邊,若無其事地抱住她,等待她醒轉。
池傾受不了了。
滅頂的自責令她幾欲作嘔,她沒忘記這條艱難的路途,皆是因為自己火燒花月樓的行事,而不得不開始逃亡。
他在三連城混得不錯,雖然年輕,但已有了幾分話語權,再更年長些,他說不定能獲得更多名望。
他本不用陪自己涉險——都是她……連累了他的。
池傾看著眼前的少年,用僅存的理智強迫自己回了小屋,她知道自己不能解掉束縛著他的麻繩,可越是如此,心中的愧疚便越發激蕩。
那天夜裡,她罕見地沒有被怨靈侵襲,她咬著牙,在幾乎將她壓垮的抑鬱和自責中尋到一條保持理智的道路,然後趁怨靈都被藏瑾吸引開目光的機會,跑遍了整座荒城。
黎明到來前,她終於尋到了出路。
她與藏瑾,兩個臉色煞白,搖搖欲墜的人,在明暗一線的天光之下相遇。
他們對視著,誰都沒有開口,也沒有再次回到那間小屋。
他們終於走出了荒城,清醒地,支離破碎地。
彼時,他們在這被戰亂與死亡充斥的土地,被囚困了兩個月整。
——離開這座城時,他們才發現這一點。
那時,已是夏末,入夜的風依然灼熱,但多少帶著一絲涼意。池傾因那兩個月的影響,鬱郁寡歡了好久,即便沒有怨靈,每天睜眼,卻也感覺無比疲憊。
像是永遠開心不起來了一樣。
她變得很敏感,很脆弱,無數次試圖將藏瑾從自己身邊推開,甚至因此……講了太多傷人的話。
藏瑾沒有走,與之相反的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給她捉了滿山的螢火蟲,在那個盛夏的盡頭,難得的,坦露了明確的期待和愛意。
“你喜歡嗎?傾傾。”他灰色的眼睛裡映著螢火,映著她,“我不會離開你,你要開心起來,一定要開心起來。”
她知道,那些話從向來寡言的藏瑾口中道出,等同告白。
可那時……她沒有給予他任何回應。
為此,她在未來許多年中,常常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