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十四章 杏蕊凋零
指導員和陸文虎喝過後,有個短暫的冷場。於是,連長重新回到指揮員的位置,命令下一位出場者——今晚的主角講幾句。
大家叫嚷著響應。
陸文虎在大家逼迫的木光下,看上去有些緊張,羞澀著綻開一臉侷促。
若論喝酒,在場的人恐怕沒有一個是他對手。但要在這麼些人前講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來,便成了他寧掉腦袋也不願丟臉的為難。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同大家一起聚首了。因此,陸文虎沒有象以往每次一樣打死不從,摒棄了所有,一臉誠懇地站起來。
“好!說兩句就說兩句。”他站在燈光下,臉上的笑漸漸隱去,換上一副令人動容的鎮定表情:“右肉)麻的話我不會說,我就想到哪說哪,你們也別笑話我啊?
我明天就要走了……一晃兒在部隊呆了三年……
這第一杯酒,我敬連長。這三年我架沒少打,禍沒少闖,可連長還是這麼對我……我不知道別個連長都啥樣兒,我沒在別的連呆過,從新兵起就在七連……可我知道,要是攤上別個連長,我大虎現在肯定在勞改隊待著呢……連長,你對我的好,我心裡都有數,我……謝謝你!
這第二杯酒,我敬指導員。我大虎是個混種我知道,這三年給指導員找了不少麻煩,還罵過你……可指導員一沒找我小腳兒,二沒給我穿小鞋兒,從來不跟我計較,還老是給我揩屁股……指導員,我也謝謝你!
這第三杯酒,我敬炊事班的兄弟。我感謝你們在我當班長這段兒支援我工作……我謝謝你們!希望你們以後都能好好幹,聽連長和指導員的話……連長和指導員都是好銀,不會給你們配藥吃,更不會給你挖大坑……
這最後一杯酒,我敬喬暉。到底要敬你什麼,我說不出來……我就老是在想,我大虎能有今天,第一感謝連長,第二個就是你了……”
如今的陸文虎,確實非昔日可比。或許是因為他的即將離去,致使他將心中積鬱已久的真言通通倒盡。也或者是離別的感知觸動了他心內的柔軟,讓這個從來不說感謝的硬男人,一反常態!
聽著這一句句一字字動心又動情的話語,開始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但聽到後來,每個人都隱去了臉上的笑,低著頭默默無語。
聽著他的話,感受著他的過往,陸文虎那沉重的男音一下一下敲擊著我的心房。當聽到他最後一杯酒敬了我,一瞬間,胸膛裡猛然炸開了驚天的酸澀,翻滾著咕咚咚作響。
世界陷入了無聲。陸文虎說完了話,沒有人有任何響應,每個人都在暗暗咀嚼著這個從來沒表露過心聲的粗人說出的涵義深沉的每句話,每個人都禁不住編織起自己的悲傷,然後再隱忍著咽進肚子裡。盡管陸文虎的話裡沒有流露一絲傷感!
相處的時間,有短有長,但獨自身處軍營,心中認定了這裡是家,同一個屋簷下的呼吸著一樣的喜怒哀樂,那麼這裡的人便成為了沒有血緣的兄弟。
有種叫做感情的線,牽扯著每個人的心,在這樣分別即將打來的時刻,越拽越緊,直拽得心,血肉模糊……
“那什麼,這杯酒你們都不用喝,我自己幹一碗。”見沒人應聲,陸文虎站在桌子前,端起碗,滿滿的一大碗酒一飲而盡,然後奪過旁邊的酒瓶,咕咚咚再添了一碗。
依然是亙古的沉默!
好一會,連長萎靡著神情,無奈又無力地伸手拿過酒碗,深深喝了一大口。
見此情景,其他人也都無聲地端起酒碗,逐次喝了一口。
“都說兩句吧,班長帶你們一回,這一走天涯海角,以後相見可就沒這麼容易了……”連長再次提議,言語中透著落寞:“喬暉你最小,班長對你最好,為了你差一點兒進局子……你有文化,帶個頭兒說幾句吧,給你班長送行……”
聽了連長的話,我的心再次轟然爆裂。
這麼些日子當中,或許連長多少能知道一點我和陸文虎的關系。在以往的交談中,我能隱隱感到他和許鴻安之間存在的微妙關系,按我猜測很可能兩個人曾在一個被窩睡過覺,甚至還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但是連長是個不折不扣的直人,即便知道我和陸文虎的關系,他也會認為那是兄弟間的真實感情升華,而不會想到其他。因此,他難以明白我此刻的心境。
在連長的命令下,我緩緩站起身,並牽出一份無比僵硬的笑來,端起了酒碗。
其實,我想對陸文虎說些華麗的話,來撐撐場面,比如:恭喜你如願以償圓滿心願榮歸故裡,希望你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不忘軍人本色,再創輝煌等樣的詞句。因為,這樣的講演,在以往的酒桌上一直都是我的拿手好戲。
可是,我端著顫抖的酒碗,根本吐不出一句話,那些耀眼的字句從胸膛裡冷颼颼升起,然後全部哽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不肯出來。
今晚的一切是始料不及的感動夾雜了巨大的悲傷。從雪林中的告白,到生日燭光的點亮,再到連長那難抑心酸的不捨,還有陸文虎一番蕩魄驚心的演說,以及連長那句“為你班長送行”……一系列的剜剮、揪扯、劈剁、轟炸,我的心早已千瘡百孔,血肉模糊,冰涼的酸液在胸膛裡流竄、翻滾,我怎麼還能說一句話來?
淚水在眼眶不停的打轉。
忍住!一定要忍住。我這樣告訴自己。深深要緊牙縫中的腮肉,我努力,再努力,舉著酒碗幾次欲張口說話,可最終還是失敗了。
淚即將奔湧,人們都在看著我。別無選擇之下,我將酒碗對著陸文虎一舉,然後送至嘴邊,滿滿一大碗澀苦的白酒,和著淚仰頭吞下。
為即將遠去,從此分隔兩地的陸文虎送行!
悲傷如同喧騰的海嘯,脆弱的閘門在難抵禦那如虹的氣勢,瞬時間土崩瓦解。
我放下酒碗,顧不得去看大家是什麼樣的眼光,轉身而走,推開門沖到外面,一溜煙一樣出了後門,站在茫茫的雪野之中,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