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三章 如是我聞
停車的地方是一處凸起的山崗,大路從山腰橫穿而過,延伸去緩長的大大斜坡。大路以北直望山下;路南臨山。
許鴻安說車裡悶。於是,我隨著他下了車,橫穿馬路,攀上了南面的小山。
這條大路,到了這裡已經有些偏僻了,來往的車輛並不很多,偶爾一輛通勤小客轟然行過,然後再孤獨著消失於路的盡頭。
我們選了一處比較平緩的山地,坐在被風雨剝蝕得千創百孔的突兀大石上,放眼憑眺,滿目遼闊。
緩緩斜墜的夕陽,熱芒稍斂,萬點柔光傾瀉,整個大地一派亮、黃、清、透。天空蔚藍澄淨,一碧如洗,一隻蒼鷲盤旋去來,搏擊千裡;極目處的群山,綠意莽莽,銜接挨擠著,連綿天際;山下,大片的農田綿延而去,在陽光下鋪展開清晰又蒼茫的油油畫卷,無邊無際;一條小河從田間穿過,逶迤著,流淌著,玉帶一般亮晃出太陽的點點金色;身周,草木蔥蘢,清香陣陣;暖風微微拂掠,捎帶著一絲涼意,縈繞心懷。
於此地,看不到軍營的一絲影子,但我卻能深切的感受到,那個傾注了太多人深愛的地方,就在天的盡頭,大山的懷抱裡……
“好美啊!”許鴻安手裡撚轉著一根雜草,口中輕輕感嘆。
是啊!好美!
遠離世俗,跳脫羈絆,攜著一顆無欲無求的心,面對此景,誰不幡然?
這一刻,沒有緊張的操練,也沒有過激的夢想;沒有處心積慮的嫉妒,也沒有爭奪不休的名利;沒有錙銖必較的煩膩,也沒有爾虞我詐的傾軋;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攻殲算計……一切都回歸了自然,回歸了——平和與寧謐!
在這樣唯美的世界裡,心,是柔軟的,柔軟到無力!
許鴻安索性拱起一條腿,用一隻手肘支撐著身體斜倚在大石上,微攢著雙眉,目注著眼前被夕陽勾勒得亮麗又溫馨的金黃世界。
我坐在他旁邊,抱著雙腿,同樣在這片不期而遇的美景面前,震撼著心靈。
這裡,便是塵世與天堂的交介面,現實與夢想的臨界處吧?
“先聽我講個故事吧。”好一會,許鴻安才緩緩開口。那聲音平靜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彷彿自亙古悠來,被風飄散了,吹進耳朵裡,一絲絲蒼遠,一絲絲扼嘆,鑽進心裡!
平凡的故事,有多少不平凡的經歷烙在心底?又有多少傷口不忍記憶去疼痛著清晰?
我輕“嗯”著點頭。接著,許鴻安便給我講起了兩個男孩間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牆上男孩”和許鴻安!他們本是姑表親。“牆上男孩”父親早歿,母親移嫁海外,十三歲那年寄養在舅舅——許鴻安父親家裡。當時許鴻安十五歲……
盡管對於那個男孩與他的故事我早有預感,但是,當我聽到他們因親生情,因情生愛的時候,心裡還是禁不住翻騰起無限的驚訝!而更讓我驚訝的是,許鴻安毫不避諱,輕描淡寫地從口中說出“我和他都是同性戀”這幾個字!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在當時,同性戀還是法律明文的“流氓罪”,很多人對於“同性戀”一詞幾近陌生。那時候,人們對於男人與男人間的這種行為稱之為:變態!這兩個字,同為“去”聲,於那些極端蔑視和鄙夷的嘴裡“迸”出來,就好似一口帶有致命病菌的黏痰被狠狠吐在地上,厭惡到連最後看一眼的心情都沒有……
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是同性戀呢?
我張大了嘴巴,卻看到許鴻安仍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像他嘴裡說出的故事與他毫無關系!
同時,我心隱隱跳動——
“同性戀”這三個字一直是卡在我喉嚨裡的一隻蒼蠅,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每當被人提起都會感覺有點惡心,伴隨而來的還有心慌。盡管我心裡一直不承認自己是個同性戀者……
接下來的故事當然是家長發現,然後強行分開。存在於那個年代,如此近親關系,即便是兄妹也不可能被世俗、倫理、道德這個強大的主宰所認可,更遑論兄弟……結果,“牆上男孩”被送去德國讀書,而許鴻安則選擇了完成“牆上男孩”的遺夢——當兵。
許鴻安悠悠地說著,語氣平靜,彷彿在訴說著一段古老的,早已被遺忘了的傳說。而我卻分明聽出這個故事裡隱藏著太多的愛,還有那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無奈!
如果不愛,他不會僅僅是為了另一個人的夢,便將軍旅足跡走的如此鏗鏘!如果不愛,他不會將那樣一副照片掛在自己最溫暖的地方!可是,愛又能如何呢?
這樣一個男人中的男人尚且抗爭不過命運,何況你我?
猛然間,我的心裡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傷,為他,為那個男孩,也為了自己。恍惚中,我彷彿看見三個人正行進在茫茫無際的沙漠之中,荒無人煙,朔風嘶吼,他們兩個攙扶著費力地前行,而我,只是一個人,孤獨地徘徊在原地,不知路在何方……
“後來呢?你們分開這麼多年,就再也沒見過嗎?”我忍不住問。眼前總是晃動著許鴻安那個有錢的父親那張驚愕、恐懼、絕望、憤怒、決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