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的憤怒在酒裡沉醉了那麼多年，終於敢撈出來看一看，卻原來還是這麼不堪啊。
陸豹低低笑了一聲，像是挑釁，又像自哂。
下一瞬間，悍烈拳風已擊碎琴案，穿過飛揚的木屑，直直取向文士項上人頭。
神槍門看家的自然是槍法，旁人不知，其實拳法亦然出色，曾經門內弟子自可擇一而學，唯有他二者皆得精髓。
長槍磊落難藏，他不帶兵刃，馮不聞便放鬆了警惕，豈料虎拳貼面，威勢竟絲毫不遜刀兵，若吃實了這一招，腦袋非如熟瓜般綻裂不可。他倉促躲閃，從坐榻上滾落下去，額角被拳風擦過，登時沁出血珠。
一擊不中，陸豹長嘯一聲，下一拳又攜風雷之勢落下，馮不聞倒在地上避無可避，迫面之際，一把苗刀忽如鬼魅一般從側裡伸出，削向肉拳。陸豹撤身急閃，收勢不及，交手一霎，臂上已被雪亮刀刃劃出一道細長傷痕。
手持苗刀、蒙頭遮面的暗衛不知從何處現身，沉默地攔在馮不聞身前與他相持，詭異的安靜蔓延片刻，又一名腰掛雙劍、同樣打扮的暗衛緩緩從另一處屋角走出，向他包圍過來。
陸豹早有預料，毫無畏懼地打量著二人，反倒大笑起來：“好，好啊，血筆徐幻客、青眉劍王轍，都是妖魔堂頭榜的高手，對付區區陸某，竟能請動你們兩位同時出手麼！”
所謂“妖魔堂”，實乃黑市高手排名榜，二人皆曾是赫赫有名的遊俠浪客，後為馮不聞所招攬，此刻被拆破身份，倒也不急不惱，唯有手中冷鐵殺意畢露，動若疾電，分攻而上。
原以為自己的武藝至多抗衡一人，然而此刻二人同出，簡直形如贊賞，陸豹大喝一聲：“來得好！”提拳暢快迎上，一百三十八路撼波拳法在刀光劍影之中縱情施展開來。
徐幻客諢名“血筆”，因其所使苗刀長而窄直，又兼刀風詭怪飄忽，穿人血肉而過，白進紅出，宛若一把血染之筆。而王轍劍法以快如密雨聞名，所使青眉雙劍左右兼顧，殊無破綻，非得全神貫注方能應對。
撼波拳法原為戰場殺敵所創，百年前忠武將軍西出落霞關，又使此武功融合了西北通臂拳的技巧，招式大開大合，勁力渾雄，一收一放，有萬夫莫當之勇。
應對王轍一雙密不透風的快劍，陸豹從容踏步，竟舍守為攻，豈不知一力降十會，王轍之劍為求快求巧，變招極速，勁力便難以注實，他毫不顧忌暴露周身破綻，十成力道的一拳推出，雖則周身頃刻便被劃出數道傷口，對面那劍網卻亦被震開。
見王轍猝退兩步，陸豹緊逼而上，迫得他匆忙應對，青眉雙劍彈動不止，招式愈顯亂象，陸豹趁勢追擊，卻覺氣力充盈四體，愈戰愈快，漸入佳境之際，肋下忽地一涼，低頭才見，一截血筆已自側腹探出鮮紅的筆端。那恍如無形鬼魅的徐幻客自身後無聲抽刀，陸豹踉蹌一步，身子歪在窗臺，順勢翻倒下去。
此日靜謐無風，竹林中卻霍然傳來一聲枝葉搖亂的轟響，兩名暗衛隨即跟著躍出窗外，只見陸豹已擊斷一根翠竹，兩下削去頭尾，拾在手中掂了兩掂，如長槍般揮舞起來。
竹竿宛若暗碧遊龍，穿行在鬼魅的刀影與雙劍織成的網羅之中，他傷口血流如注，以一敵二，竟不落下風。
苦戰之際，馮不聞踱步下樓，見他奮力鏖戰，竹竿沉重，同時應對兩名高手，體力更是消耗極大，雖暫能以威風相抗，額頭卻已然青筋爆綻，血汗也浸透滿身，無疑支撐不了太久。
這是何等愚蠢的必死之舉？
饒是計算人心如他這般，也不由深感困惑，揚聲問道。
“陸兄這是何苦？那些陳年舊事，你若放不下，我給令師弟親自賠個不是可好？”
陸豹氣喘籲籲，聞言勉力分神，向他啐了一口：“姓馮的，你就提好腦袋等著吧，待爺爺料理了他們，下一個便來取你狗命！”
馮不聞凝目看他出手愈發悍勇，竟起了惜才之心，又好言道：“陸兄，我一時糊塗，不料傷了兄弟情分，馮某願意加倍補償，你好好想想，倘若兩敗俱傷，對你、對小空，又有什麼好處？”
“沒好處，”陸豹粗聲粗氣地嚷道，“——只是，我不痛快！”
血筆自左刺來、青眉上下交攻，他揮出裂口斑斑的竹竿橫掃開去，提氣大嚷：“姓馮的，我心裡有恨啊！”
闖下大禍後，盡管心裡害怕極了，卻沒有立刻帶師弟們出走避難，而是跑去銷贓換錢。即便慘遭滅門，也能若無其事地帶著師弟繼續偷生，連那孩子落淚的時候，也沒有追根究底地問清他到底遭遇了什麼，只是帶著他默默離開。
他理應什麼都明白，只是迴避著那種更困難的可能。無數個尚且能夠選擇的岔口，是他自己收起血性，讓陸豹活成了窩窩囊囊的陸三。
可那些堆積在心裡暗中發酵的恨意終究釀成了什麼呢？
汗水浸入眼睛，陸豹抬手抹了一把，眼前鮮血淋漓。
也或許從沾上人命的那天起，他眼前的血就再沒有擦幹淨過，讓他看不清楚，分明自己恨的是臨縣的世道、是殘暴不仁的姚老莊主、是藉著這世道食肉飲血的馮不聞——
為何報複的卻是關心自己的小空、是寬仁講理的姚迢……是又給了他一個家的大哥蕭射啊。
真想回家。真想再看一眼高懸門口的大匾，就像從小到大無數次迷茫時那樣，用它恆久莊嚴的存在再度確認自己的心。
但已經不複存在的神槍門又要如何才能回去？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了，這道理其實並不難懂，只是自己不想看得那麼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