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初來這江南不過三四個月,原以為煙雨江南裡的女子都該是副溫婉可人的模樣,誰料想也有個把個例外,只是難為他今兒這身行頭,一身水蔥兒嫩綠似的衫子,一把冠絕古今的扇子,就這麼栽在了一塊豆腐上。
正中他那一雙墨眉心間,順著高挺的鼻樑往下滑,淋下了點汁水像是一滴在微微上翹的嘴角旁的濁淚,再一路將胸前染濕,掉在了地上。
王璟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該慶賀一下幸虧這不是板磚?
但是這比一塊板磚帶來的後果更加嚴重的是,接下來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豆腐紛紛跟著砸了出去,伴隨著人群裡一聲嗆罵,大家都自動給一位身著紅褙子,紮著麻花辮的小娘子讓開了道。
初見時,王璟覺得她只是個尋常農家婦女而已。
“麻煩你們王家行行好別再每年上我家來送銀子送食物了,搞得我們家欠你們王家多大情似的。明明三年前就是你王衡之毀婚約在先,如今你嬌妻在側,膝下兒女雙全,又何苦來我這兒,去揭我的舊傷疤呢?你難道不知道,我淮宋如今這副模樣,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麼。”
沒權沒勢是淮宋的錯嗎?
出生在何方是她淮宋能選擇的嗎,如果有這個選擇權,誰願意做最低等的農夫百姓,還不是紮堆往京城富貴人家裡趕。
四塊豆腐一塊都沒能砸中王衡之,淮宋隱約察覺到是後頭的人中了,可淮宋知道,她的話猶如刀子一樣,已經栽中了王衡之的心了。
這三年來,淮宋又何嘗不是在挨刀子中度過的呢。
重新背起行囊,淮宋低頭無聲走進了人群裡。
地上幾灘豆腐渣裡,一隻大手將其中一小塊最上面的抓起,塞進了嘴裡細細品嘗了一番。
恰似蛋羹一般的嫩滑口感,入口無需咀嚼便下肚。
最關鍵的還不是來自食材的原生優勢,而是在於澆淋在上頭的湯汁,香,不是一般的香。
王璟接過手下遞來的手帕,勉強將身上清理,他清楚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後頭的大手不由分說地便將什麼東西塞進了王璟嘴裡,短暫的訝異過後,他跟著開始慢慢回味起來。
地上碎作一團的豆腐渣,也依然散發著少許這番很容易勾起人食慾的香味。
身旁的範師傅,京城醉仙樓的廚師長,此番王璟下了狠心帶他一同前來,一方面是觀摩江南菜系的做法,一方面也是在培養和尋找可以獨當一面的人才。
王璟給範師傅遞了個眼色,範師傅立即會意,親自帶著幾名小廝走了出去。
“衡之,剛剛耽誤些時間不好意思了,還請裡面一敘。”重整衣衫,雖說有些倉皇,可王璟還是給他的侄兒王衡之做了個請的手勢。
只不過打侄兒在跟前走過時,那捎屬於王璟的丹鳳眼這麼一轉,眼波中顯露了出一絲諷笑,加上微微上翹的嘴角,勾勒出一副極其精明的模樣。
醉仙樓門前又重新恢複往前的吵鬧,那幾灘子豆腐渣也在往來的食客們腳下,變作了垃圾。
小橋流水,沿河人家,兩岸垂柳青絲如煙如霧,搖櫓聲中遙遙傳來雞鳴寺的鐘聲,淮宋的兩根辮子因快跑而飛到了腦後,她的身材嬌小,雖說年紀擺在這兒,可在步履輕快間身影彷彿和三年前的重疊般,眼神裡依舊是少女的歡悅。
廚房以外的世界其實同淮宋關系不大,也因此日月交替,她覺得她一直沒變。
石橋下的水面倒映出她的影子,接著是好幾個陌生的身影緊隨其後,淮宋也開始注意到了,身後總是跟著自己保持一段距離的一夥人。
要財,她淮宋沒有。
要色,她淮宋也沒有。
將行囊緊捂懷中,下橋的時候加緊了步伐,出了這個城門便到了驛站。
外人總覺得吳音軟糯,江南人也理應跟這弱柳扶風似的溫柔,卻殊不知幾時休的西湖歌舞裡,暗藏了多少難以察覺危機。
城門口計程車兵正躺在大樹底下打瞌睡,一排紅纓槍豎在牆邊,淮宋小跑著出了城門,一輛平板車便緩緩駛出了驛站。
“五叔!”
淮宋先是沖著馬夫大喊,隨後將包袱往車上丟去,一個抬腳翻身就已經坐在了平板車裡。
車裡頭還有幾位同行的陌生人,淮宋剛想拾起包袱,手肘卻被拽住,緊接著是氣喘籲籲地一聲:
“小,小娘子,先別走,我們不是壞人。”
五叔也轉過頭去張望,站在車旁的是一位身材圓潤的中年男子,好在高大的身軀多少撐起了點威嚴,胸前衣衫大敞,袖子也給高高捲了上去,像是極其怕熱的模樣。
江南的季候,如若說是炎熱,春天肯定算不上,更何況男子一身的打扮,讓淮宋隱隱約約覺得,此人極有可能是個廚子。
她常待在後廚房,是見慣了男廚子的樣貌的。
也就輕輕動了下手臂,那人便很有禮貌的鬆了手,同後面湧上來的幾名同伴一樣,喘了好幾口氣,接著道:
“你的豆腐,我吃過了。”
車上同行的人裡頭抖出了一句笑聲,淮宋瞬間拉下臉,將包袱摟緊懷裡,沖車旁的男子瞪了一眼:“五叔!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