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指為刀,在左手掌心劃開一個十字。那裡還躺著先前未愈的傷口,但莊祁毫不猶豫,血湧出來的時候,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微微彎起的嘴角像是一個溫柔的笑,實際上,莊祁是面相溫柔罷了,眉目間看似藏著無限柔情,實際上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他常常是冷淡的、無感的,但總被誤會是溫柔的、慈悲的。
頭著什麼。
趙棗兒發現莊祁設下結界後,當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但也忍不住擔憂,她看見了莊祁淌著血的左手。結界阻隔了聲音,趙棗兒看到莊祁從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別擔心。
彼時莊祁眼裡的溫柔是真的,不過也稍縱即逝,像一閃而過的流星。他向著防空洞的中心走去,在距離屍團不遠的地方停下來。像是感受到了什麼,屍團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兩手掌心相抵,口中默唸長訣,兩手再緩緩分開——隨著莊祁的動作,掌心間出現了一柄長劍。
——龍淵。全名七星龍淵,中國春秋戰國時代之傳世名劍。相傳龍淵是由歐冶子和幹將兩大劍師聯手所鑄。歐冶子和幹將為鑄此劍,鑿開了茨山,把山中的溪水引至鑄劍爐旁的七星池中,是名“七星”;而俯視劍身,如同盤臥深淵之下的巨龍,正氣浩浩,故名曰“龍淵”。
莊祁極少用這柄劍。七星龍淵,象徵著高潔、剛正,劍中蘊藏著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有驚人的淨化效果——再髒的邪物,也會在龍淵劍下化為灰燼。
如果沒有遇上極為難纏的邪物,莊祁一般不會驚動龍淵。但眼前他面臨的是數百個孩子的怨念。
嬰孩的怨氣相比之成人的鬼程度更輕,但更為直接真實,這與孩童還未成型的感情觀有關。在養鬼陣中,布陣的人多會在死前折磨它們,以加深它們的怨恨,怨氣越重,最後的嬰怨則越強。
距離屍團清醒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了,鬼孩們的意識慢慢統一,身形穩定,腦袋都扭向了莊祁,確定了它們的目標。而後,鬼孩們率先發起了進攻。
鋒利的獠牙,尖銳的指甲,龐大的身軀和與之不相符的快速,巨大的屍團向莊祁撞去,莊祁靈巧地躲開。
他沒有急於進攻或者反擊,他在尋找養屍陣的陣眼。只要是陣,必定有陣眼,破了陣,才算是真正打倒這個怪物。若不破陣,這個屍團只會在被打倒、擊散後一次次地站起來,它們本就是不死的東西,所以莊祁並不想浪費體力。
但是他的時間並不多。屍團會再一次次的攻擊中飛快進步,準確性、速度、甚至是變異出不同的力量,這是一件非常可怖的事情。莊祁躲閃著接二連三的攻擊,擴大閃躲的範圍,在整個防空洞裡來回奔跑著,看起來像被屍團攆著跑一樣狼狽。
防空洞很大,但空空蕩蕩,莊祁仔細感受著四周的波動,並不認為這個陣會與防空洞有同等的規模。屍池不大,卻是屍團活動的圓心,不論莊祁跑到哪裡,屍團都會在攻擊之後迅速回到屍池邊上。
陣眼在池子裡——這是一個合理又靠譜的猜測。莊祁當即翻出一個紙人,在紙人的心口處滴上一滴自己的血,紙人飄飄搖搖向另一端飛去,落地後變成了一個與莊祁一模一樣的人。就在屍團沖向“紙人莊祁”的時候,莊祁則飛速來到屍池邊上,正打算把龍淵劍紮進池子的中心時,池中的黑水像是有生命一樣,迫不及待地向上翻湧,試圖拖住龍淵劍和莊祁。
黑水碰到龍淵劍時發出“噗滋——”的聲響,像是烤肉板上滾燙動人聲音。那邊的屍團一把撕破紙人,聽到動靜後飛快地轉身,並發出尖銳的悲鳴。那是數百個孩童的聲音,層層疊疊,又尖又細,夾雜著窸窸窣窣的哭聲。
屍團像綁在皮筋另一端的彈球,一下子彈了回來,莊祁反手抽回龍淵劍,閃躲到一邊。
莊祁想著池中黑水的動靜,那水像是有生命的動物,襲向莊祁的時候給他像手一樣的錯覺。
屍團又一次回到了屍池邊上,莊祁突然回過味來,屍團像是在守護什麼東西一樣。如果他沒有猜錯,池子裡應該還有的別的孩子的屍體。養屍陣中的東西會被融在一起,池中並非他預想的陣眼。
陣眼作為一個陣的關鍵所在,並非是一個地方,也可以是一件物品,在養鬼陣中,陣眼提供給屍團最原始的動力。
目光鎖定屍團,莊祁已經知道陣眼所在了。
故意挑釁屍團,在鬼孩子們叫囂著靠近時,莊祁猛地後退一步,一腳在前、一腳在後,紮了個結實的弓步,龍淵劍橫在胸前,做好了攻擊的準備。在屍團夾裹著巨大的沖擊力迎上劍尖的時候,莊祁大喝一聲:“去!”
龍淵劍突然身形變得巨大,劍身加長,不過須臾,便貫穿了屍團。莊祁聽到了一聲及其細微的“咔嚓”,緊接著這個龐然大物便轟然倒下。張牙舞爪的時候威風凜凜,倒下時卻輕易到讓人不可思議。
數百具孩子的屍體塌成一座小山,蘊藏在其中的數百怨鬼雜亂無章地四處亂竄,防空洞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哭聲。踩在屍堆上,莊祁用龍淵劍武了一套“正情令”,隨著四十八式的劍法變化,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龍淵劍所過之處,鬼孩們都如同雲煙一般消散無蹤。
直到一套劍法結束,龍淵劍還像不夠盡興一樣發出高亢的龍吟聲。
感受到掌中劍的興奮,莊祁心裡也回蕩著一股豪氣,他也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暢快淋漓地使用龍淵。
拍拍劍身,像在跟他的老朋友交流,莊祁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龍淵劍也像是能明白主人的意思,蜂鳴和震顫慢慢平息了下來。
眼前是屍骨如山的殘局,莊祁沒有急於返回地面上,而是在那堆屍骨中尋找養屍陣的陣眼。龍淵劍擊碎陣眼時候,那聲咔嚓莊祁聽得分明,像是什麼小木板、小木塊碎裂的聲音。他在屍堆裡翻找,很快找著了掩藏其中的兩個黑色木板。
那是一塊木牌的兩半,木板不小,莊祁拿在手裡時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這黑色木板的尺寸他十分熟悉,是常見的靈牌的尺寸。把兩塊木板拼湊在一起,翻過來,上頭用楷書寫著幾個小字:
摯愛康釉蓉之位。
——康釉蓉?莊祁握著靈牌,雙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康釉蓉,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可是這個人他卻是陌生的,因為這個人在莊祁尚且年幼的時候便遠去了。在莊祁的房子裡,他也供著一個靈位,但上面寫的卻是:母親康釉蓉之靈位。
康釉蓉,正是莊祁的母親。
54.母親2)
莊祁對母親康釉蓉的記憶還停留在六歲之前。細算下來,在莊祁至今為止將近三十年的人生裡,他的父母親不過佔據了模糊的五分之一。
父親莊冼是嚴肅的,並不寡言少語,在莊祁的印象中,父親像是一座堅實又溫和的山,是莊祁和母親的依靠;而母親康釉蓉,於莊祁而言,則是一道秀麗的背影、一頭烏黑的秀發、一雙素白的手,還有與莊祁一模一樣的含笑的眼睛。
實力卓絕的父親、美豔一方的母親,還有一個聰慧靈敏的兒子——在人生的前五分之一裡,莊祁有一個人人羨慕的美滿幸福的家庭。
二十三年前,一場由邪靈引發的浩劫席捲了八大家。這邪靈來歷蹊蹺,力量強大,依靠吞噬鬼魂壯大自己,在八大家不得不傾巢出動時,邪靈已經吞噬了近千隻鬼,打破了陰陽常倫的平衡,離幻化人身,只有一步之遙。
邪靈是陰暗、恐怖、痛苦、邪欲的化身,但它也融合了千百鬼魂的智慧,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狡猾和謹慎。那是一場浩劫,卻也是一段蕩氣回腸的時光;那是八大家族的一道疤,卻也是一枚倜儻風流的勳章。
那樣一個時期的風雲湧動,讓後來的人為之神往,莊祁也是從一個個似真非真的故事裡認識了自己的父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