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破腸流,抬回營中等死。張獻忠讓兵卒把這賊將抬到老塑匠帳內,命其再次施術救人。
藤淮安看那賊將傷得極重,肚腸子拖在外邊,顏色都發青了,口鼻中出來的氣多,進去的氣少,隨時都可能死掉,然而老塑匠卻呆坐著無動於衷。
藤淮安不解地問道:“師傅,你是要先等這位將軍死了,才能施展手段救他性命?”
老塑匠面帶愁容,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卷古冊,說道:“徒兒,你我緣分已盡,臨別之時,我也不再隱瞞,我本出在隋唐亂世,道號黑衚衕,隱於門嶺求真多年,又在深山仙村中盜得一卷奇書,從此隱姓埋名藏身在世間習練,指望煉出白膏水以成大道,平時只因道骨不足,埋沒多年未曾脫體,身懷異術也從來不能施展,如今被逼無奈,使出起死回生的禁方,觸了鬼神之忌,唯有遁隱荒山再不出世,我看那張獻忠貪殺成性,也是天道所忌,此時雖然勢大,卻遲早有不測之憂,而且此人沒有容人之量,稍後定會動手殺害你我二人,那時我自有理會,你不管看見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驚慌。為師別無他物,只有這卷古書,盡載神異之術,你留在身邊好生收著,今後若能學得一些皮毛,也必然有用得著的地方,只是千萬記住,古卷最後一頁圖中描繪的深山兇險異常,不要試圖去找那個地方,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藤淮安聽師傅言下之意,竟是後會無期,他與老塑匠相處已久,又蒙受大恩尚未報答,不由得垂下淚來,恭恭敬敬接過那捲古冊放在懷中,然後拜倒於地,給師傅磕了幾個頭。
卻說張獻忠等了半天沒有訊息,派人過去察看,發現那賊將橫屍就地,血都流盡了,老塑匠師徒則在旁邊說話,根本沒有動手救人。
張獻忠得知此事,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命手下傳來老塑匠師徒,並在帳外埋伏下刀斧手,等那二人踏進帳來,聽得號令一擁而上,把這師徒兩個大卸八塊。
不多時,有手下把師徒兩個帶到帳內,張獻忠假意請二人落座,問老塑匠道:“仙師因何不救我那兄弟?”
老塑匠坐在椅子上說:“八大王有所不知,凡是殺害無辜性命之輩,皆為天道難容,這等人救不活了。”
藤淮安坐在一旁,聽師傅敢直言頂撞張獻忠,暗想那張獻忠是何等人,平白無故也會瞪起眼來宰殺活人,如今這條小命是快保不住了,他自知大事不好,手心裡捏出了兩把冷汗。
張獻忠聞言,仰天大笑了幾聲,說道:“仙師何出此言?天底下多有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人,比之豬狗也是不如,吾殺此輩實為替天行道,只恨殺得還不夠多嘞……”又冷笑道:“莫非仙師是捨不得那葫蘆裡的秘藥?”說到這,臉往下一沉,突然拍案而起:“眾兒郎何在,還不與我把這兩個妖人砍了!”
事先在帳外埋伏的賊兵,包子餡般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聽得張獻忠發出號令,便齊聲吶喊,刀槍並舉沖進帳來,要當場將這兩人亂刃分屍,這時帳內怪風忽起,燈燭暗淡無光,藤淮安發覺自己身旁的座位上原本坐著老塑匠,此刻卻有一物高踞,如黑山一座,碧目似電,盯視眾人。
此物兩耳上聳,遍體蒙茸,竟是一隻體形無比巨大的黑狐,看樣子一口就能吃下一個活人,眾兵將駭得個個面如土色體似篩糠,半截身子猶如掉進冰窟窿裡,把不住的寒戰,只剩下一個抖字,誰也不能上前半步,等到這陣怪風過後,大帳內早已不見了老塑匠師徒二人,張獻忠派兵把各處都搜遍了,也是蹤跡全無。
◎ 下 老貓
藤淮安在帳中嚇得魂不附體,當時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渺渺茫茫間醒轉過來,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荒山之中,摸了摸懷中那捲古冊還在,心中一陣悵然一陣驚恐,一步步走到山外,遇到路人一打聽,才知離了張獻忠大營已遠,於是尋覓道路,返回故裡。
事後藤淮安聽到外面傳言,有說老塑匠是位仙家,也有說他是個妖怪,甚至有好事的人編了老神仙傳,說張獻忠率領的義軍裡有個老頭,砍掉腦袋的死人也能以術接活,就這麼傳來傳去,幾乎沒有人知道原本的真相。
唯獨藤淮安心裡清楚,起義軍中的“老塑匠”,原是隋唐時的一隻黑狐,曾在門嶺某個古村裡,盜得一卷奇書,逃出來之後躲在世間,常年於寺廟裡以塑造泥胎神像為生,想把白膏水煉藥服食得個正果,一旦露出原形,它就前功盡廢再也變不成人了,直到被起義軍脅迫,才不得不顯出真身逃遁。
藤淮安同老塑匠師徒一場,蒙其救命賜書,得以保全性命回到家鄉,心裡是感慨萬千,卻不便對任何人提及這番遭遇,途中也不敢去看那捲古冊,一路避開賊兵,有驚無險地回到家中。
藤淮安一年前在戰亂中下落不明,家裡人和街坊四鄰都以為他早就死了,此時見他安然無恙地回來,皆是又驚又喜,鄰裡紛紛向其父藤員外道賀。
藤員外擺酒給藤淮安壓驚,夜裡賓客散去,就剩父子兩個,提及這一年多的遭遇,藤淮安家訓甚嚴,不敢對其父隱瞞,當下從賊兵如何屠城,他如何被老塑匠搭救,直到逃離義軍大營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藤員外聽罷經過,驚出一身冷汗,要來那捲古冊翻看,見盡是方外異術,他以為藤淮安年輕不識厲害,不管是不是出於無奈,畢竟在流寇軍中一年有餘,被官府知道了,全家都得被抓去砍頭,連祖墳都得給刨了,還有這卷古冊,是那黑狐盜來的東西,留著遲早是個禍害,當即命家人點了盆火,扔進去加以焚毀,又讓藤淮安到外省親戚家躲幾年,到了那邊閉起門來安心讀書,不可外出半步,免得引來殺身之厄。
藤淮安見父親燒了那捲古冊,忙到火盆裡搶出來,卻燒得僅剩下最後兩頁了,無奈之餘,只得仔細裝裱了,藏在身邊做個念想。
藤員外見古書燒得僅剩最後兩頁了,又沒什麼文字,只有兩幅圖畫,留下來沒什麼用,也就沒再為難藤淮安,但事不宜遲,遲則生變,轉天便命家人,把藤淮安送到外省親戚家去住。
那家親戚同為江南大族,前不久在城外購得一座大宅,此宅年久失修,但規模可觀,前後好幾進房屋,門口一對大石獅子,顯得氣派非凡,只是前邊是條僻靜無人的冷巷,宅後是很大一片荒廢的菜園,很多年沒人居住,傳聞古宅裡不太幹淨,藤淮安的遠親不信那些妖邪之事,使錢購下這座老宅,打算重新翻修一遍,然後舉家搬進去,偏趕上流寇作亂,只好遠走避禍,家中細軟金銀也都帶走了,剩下那些粗笨傢俱,就暫時存放在這座大宅裡,把各層門戶都上了鎖,當地戰亂平息之後,還沒來得及搬進去。
藤員外看上這座大宅荒涼僻靜,就讓藤淮安借個地方讀書,宅子裡有現成的米灶柴廚、還有醃菜火腿,不出門也不用發愁吃喝,藤淮安在起義軍中一年有餘,煮飯洗衣之類的粗活不在話下,膽子更是大了不少,他想圖個清靜,把派去伺候的家人打發回去,獨自住下來,一門心思讀書閱史,再不與外人往來。
這座老宅古屋,前後分為三進,每一進宅院兩側都開有邊門,通著兩旁的別院,也就是跨院,書齋假山池塘之類,全設在旁邊的跨院裡,不一而同。
藤淮安一個人住不了多大地方,只開了後進一處偏門,那門連著書齋,書齋前則是一片荒草叢生的花圃,蓬蒿滿眼,荊棘遍佈,他大致收拾一番住下,這宅子雖然破敗,但比他在亂軍之中那段時日,條件可好得太多了,何況清靜是福,難得如此,所以閉門苦讀,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住了段日子,一切如常,唯獨書齋裡有怪事發生,這書齋裡有盞油燈,夜裡讀書的時候,需要點上油燈照明,可藤淮安發覺這燈盞裡的油用得極快,平時天一擦黑,他再看一段書也就回房歇息了,離開書齋前總是把油燈熄滅,當晚剩下半盞油,轉天起來就見底了。
那時的燈油很貴,窮人根本用不起,所以才有“鑿壁偷光”之事,藤淮安雖不在乎這幾個油錢,可新增一次燈油至少能用上幾天,如今卻每天都要新增,也不免覺得麻煩,他以為是書齋裡有老鼠,鼠類趁著夜深人靜偷燈盜油,便養了一隻老貓用來捕鼠。
誰知這老貓又饞又懶,白天睡覺曬太陽,天黑掌燈時分準保沒影,怎麼招呼都不見出來,也不知溜到哪去與野貓私會了,書齋裡的燈油還是照樣丟失,把藤淮安氣得無可奈何,做了一篇《討貓檄》,數說此貓不幹正事,他胸中錦繡,才思有餘,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好幾千言,筆走龍蛇一揮而就,可老貓也不識字,更聽不懂這書呆子在那聒噪什麼,該怎麼偷懶還怎麼偷懶。
藤淮安實在沒辦法,也懶得去管此貓了,任其在屋中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他自己仍舊用功讀書,誰也不再理誰,彼此間倒是相安無事。
誰知那老貓頑劣得緊,有一天爬到樹上掏鳥窩,結果跌落在池塘裡淹死了,藤淮安搖首嘆氣,心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把死貓從池塘裡撈上來,埋到後邊的荒菜園子。
當晚月明如晝,藤淮安的書齋裡沒了那隻老貓,顯得格外冷清寂寞,他讀完書毫無睡意,便吹滅了油燈,把老塑匠留下的古書殘頁取出來,一個人坐在書齋前的花圃中,趁著月色端詳古書的殘頁。
黑狐從門嶺深山裡盜出的古書,似乎是隱居在那山裡的仙家所著,除了方外道術,也記載著很多離奇無比的山精水怪,都配有圖畫註解,最後剩下這兩張殘頁,第一張是半幅金甲武士,第二頁也是一幅圖畫,描繪著峰巒重疊的大山,深山裡標記著一個紅色的魚骨符號,頗為引人注目,他反複揣摩過很多次老塑匠的話,但由於僅剩殘頁,終究難解其中之意,不知那是個什麼標記。
藤淮安感懷過往,不覺已坐到中夜時分,一陣涼風襲身,才驀然回過神來,剛準備進屋睡覺,卻聽得園中荒草間窸窸窣窣,似乎有什麼人走了過來。他心想深夜荒園除了自身之外,哪裡還有外人,莫非是我潔身自好,有異人踏著月色前來拜訪?轉念一想:“是走千家過百戶的飛賊前來行竊亦未可知……”
藤淮安擔心來者不善,便躲在樹後觀望,但見那荒草中走出四個女子,都做丫環打扮,年紀在十七八歲上下,一路穿過書齋旁的後門,看樣子是前往老宅後面的菜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