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炸糕的說:“道長說的這是什麼話,崔道爺是貴客。應了句老話‘貴客臨門,米漲三鬥,財添十貫’,您了也別見外,快往屋裡請。”
崔老道聽賣炸糕的這麼捧他,心中十分得意:“如此,貧道叨擾了。”
二人進到堂屋坐下,賣炸糕的老婆到外邊和麵烙餅,好一通忙活。
崔老道久走江湖,吃他這碗飯,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他心想,賣炸糕的掙一份辛苦錢,那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到處兵荒馬亂,保不準什麼時候要打仗,誰家有糧食不留下自己吃,為何請他一個批殃榜的窮老道來吃?崔老道雖然經常去河邊吃他的炸糕,但是有買有賣,有賒有還,也說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今兒個請他到家中又吃又喝,這麼作興他,想必是有求於他。至於他崔老道會幹什麼,那不是明擺著嗎?他想到這兒,問賣炸糕的:“家裡邊有沒有怪事?”
賣炸糕的撓了撓頭,不明白崔老道的話是什麼意思:“沒有啊。”
崔老道說:“你仔細想想,當真沒有?”
賣炸糕的說:“是沒有啊,窮老百姓過日子,雞不跳牆、貓不上房,沒有出奇的玩意兒。”
【5】
崔老道說:“你家中太平無事?貧道看走眼了不成?”
賣炸糕的說:“不管怎麼改朝換代,天津衛也有人吃炸糕啊,我做這個小買賣,掙錢多少不說,一家大小吃糠咽菜,不至於餓死。早上出攤兒,過了晌午回來,買賣好了吃幹,買賣不好喝稀,幾十年來天天這麼過,能有什麼怪事兒?”
崔老道說:“問句不該問的,你找貧道上家裡來,光為了吃飯?別抹不開面子,有什麼話你盡管說。”
賣炸糕的說:“早想請道長來家中坐一坐,奈何沒個由頭,今天正好遇見,可不趕巧了嗎。我也不瞞道長說了,我這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炸糕的人越來越少。我那個炸糕沒走樣兒,手藝上不能對不起祖宗啊,可是買賣不行了。好比今天,你說我在河邊賣炸糕,招誰惹誰了也行,沒招過誰沒惹過誰,油鍋讓神拳給踹了,三五個月做不成買賣,找誰說理去?我的家中雖然有些存糧,那也架不住只出不進不是?我們兩口子覺著,是不是陰陽二宅有不對的擺設,擋了財路了?這不,就請道長過來給看看。”
清朝末年,天下大亂,黎民百姓,皆有倒懸之苦。天津衛那還是好的,前兩年一場大旱,鄉下餓死了多少人?賣炸糕的眼光淺,以為吃他炸糕的人少了,只是他買賣不行。其實國運衰敗,大勢如此,老百姓免不了不受連累,豈止他一個做小買賣的不行,城裡邊多少大買賣都沒了。
崔老道說:“別胡思亂想了,趕上這麼亂的世道,你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你出去瞧瞧,逃荒餓死的有多少?況且,貧道看你這幾間屋,不僅沒有擋財路的東西,還有一龍一虎保你的平安。屋中擺設也穩妥,切不可任意搬動。”
賣炸糕的說:“道長取笑了,我這破屋土牆,還有龍有虎?我們家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崔老道抬手屋外一指:“那不是……”
他的話剛說一半,賣炸糕的老婆端上了飯菜。這飯菜可真不含糊,烙了餅,熬了魚,又燉了只雞。烙餅是家常餅,魚是水缸中的鯽魚,雞是院兒裡的公雞。賣炸糕的兩口子十分迷信,找崔老道來看陰陽宅,那可不敢怠慢,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為了請崔老道吃飯,不惜宰雞殺魚。魚只有那一條,母雞要下蛋,沒捨得宰,宰了那隻公雞。賣炸糕的老婆也辦事麻利,在外邊宰雞殺魚,說話這麼一會兒,已經做好了飯,端上來,給他們擺好碗筷。
賣炸糕的給崔老道斟酒夾肉:“道長邊吃邊說,你看我們家有什麼保平安的?”
崔老道一抖落手,他看了看桌上的雞和魚,長嘆了一聲,對賣炸糕的說:“罷了,前邊的話啊,你只當貧道沒說過。”
【6】
賣炸糕的也納悶兒:“道長你說都說了,為何又當沒說過?”
崔老道肚子裡正沒油水,看見人家給做的烙餅炒雞蛋、熬魚燉雞,他可坐不住了。往常在餘家大墳破廟中住,逢年過節也吃不上這個。什麼叫河中龍,怎麼叫土中虎,世人除去兩條腿的活人不吃,四條腿的凳子不吃,沒有不能吃的東西。崔老道吞了吞口水:“別提別的了,先吃了再說!”說完挽袖提箸,抓起面餅,捲上雞蛋,風卷殘雲一通吃。
過去的人講究齋僧施道,真有那些個好道的人,出門見了老道定要請到家中,管吃管喝還給錢。賣炸糕做小買賣的,殺雞宰魚請崔老道,是為了讓他看陰陽宅。在過去來說,房屋墳頭沒有亂看的,看不好看出人命來的都有。
崔老道吃飽喝足,雞骨頭啃得比黃鼠狼子啃得還幹淨,魚湯都給舔了。賣炸糕的又問他,他也不好不說實話。崔老道聲稱,他在來賣炸糕的家裡前,先在袖中起了一卦,算出賣炸糕的家中有寶,但是崔老道看不出有什麼東西是寶。
因為崔老道不是憋寶的,他不會望氣,但見賣炸糕的印堂發黑,一臉晦色,氣數盡了,已有災禍臨頭之兆。不過進了賣炸糕的家門,見到水缸中有一條鯽魚,二尺多長,那是“河中龍”。又看見有隻白公雞,則是“土中虎”。為何說白公雞是“土中虎”?皆因白雞上應昴宿,昴乃白虎宿星,故此說成“土中虎”。有一龍一虎鎮宅,使得主家逢兇化吉,邪祟不敢侵犯。賣炸糕的只覺得買賣不如以前了,有口安穩飯吃還不知足,非要請崔老道來看陰陽宅,宰雞殺魚招待崔老道,如此一來不要緊,怕只怕“是非從此起,災禍目前生”。
賣炸糕的聽崔老道說完,再後悔也來不及了,說來說去沒那個命,不該是他的寶。
崔老道說:“不對,一龍一虎是形勢,卻不是寶,你屋中還有什麼東西招災引禍?”
賣炸糕的說當真沒有了,他一個做小買賣的,在此起了幾間土坯房,住了十幾二十年,家當全在這擺著呢,無非桌椅板凳、破盆爛碗,還有兩口子的幾件補丁衣裳、米缸面袋、一床鋪蓋。雖說“窮家值萬貫”,但是真要往外吆喝,可也沒有值錢的玩意兒。屋子是後蓋的,下邊一沒埋過寶、二沒埋過錢,會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不光他是賣炸糕的,往上說,他祖宗八輩也是賣炸糕的。如果銀子多得沒處使了,要往屋子下邊埋,他還至於見天兒起大早去河邊賣炸糕嗎?
崔老道明知賣炸糕的所言屬實。賣炸糕的祖宗八輩起,天天出來賣炸糕,賣了不下幾百年了。幾百年前還沒炸糕,賣的是“油炸鬼兒”,起初在城門口,後來搬到南運河邊上,僅僅刮風下雨不出去擺攤,又不到處走,他能有什麼寶?崔老道心想那也怪了,但是卦數有準,賣炸糕的沒了一龍一虎鎮宅,取寶的旁門左道可要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