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燎一回宮,就聽人說大理寺卿候見。今日休沐,他倒是孜孜不倦來做什麼的,衛燎多少猜得到,大概是對雲橫的案子表達不滿。
周碩不蠢,浸淫官場多年,無論情願與否,對這案子之中的疑點和考量,他都該知道,只是不甘心而已,除了來衛燎這裡,還往裴秘那裡撒火,糾纏不休。
這人其實不討厭,否則衛燎不至於還把他放在眼前,天天看。只是今日衛燎沒什麼心力與他周旋,其實只想吃點東西,好好歇一歇,於是先把人宣進來,賜膳。
於一般的臣子而言,賜膳其實算是個折磨。坐不能好好坐,吃不能好好吃,說點什麼都要先謝恩,拘謹又食不知味,如非其中帝王的看重與親暱足以令人激動,還不如自己在家吃。
衛燎與前代帝王最不同的就是太過隨心所欲,前來奏事的臣子陪他用膳不是稀奇事,因此被恩賞的倒也不至於太戰戰兢兢,以免敗壞他的興致。
即使如此,周碩聽到賜膳二字時的神情,也算得上屈指可數的犯上了。
朝食的時辰確實過了,然而衛燎也確實饑腸轆轆,對周碩不贊同的臭臉視若無睹,徑自拾起烏木箸,頓了頓,叫換了銀的,真正用起膳來了。
他的手虛軟無力,連烏木箸也拿不起來了。衛燎暗自嘆了口氣,想他真是把傅希如慣出來了,又覺得有些隱秘的得意,現在這幅虛弱的樣子也不能叫他生氣,眼前周碩滿臉的“臣有話要說!臣要死諫!”也就沒那麼礙眼了。
現在已經致仕歸鄉養老的太傅是當世大儒,桃李滿天下,周碩是其中之一,對尊師的話言聽計從,深以為然,包括評判衛燎的那些,因此太傅離朝之後,做了一輩子刑名主官的周碩幾次三番想調去禦史臺——彈劾直諫,百官天子無不可罵的,衛燎為自己的耳朵著想,怎麼都不肯應允,因此周碩就對他鬧起了脾氣。
板正的老男人鬧脾氣並不可愛,既沒有粉拳,也沒有嬌憨,實在傷眼,衛燎心知是安撫不下來的,索性由他去了,反正他是皇帝,他說了算,周碩也就滿臉寫著不如意而已。
其實衛燎登基之後,行事不算荒唐昏庸,只是狠厲而不計後果,怎麼看都不是心氣平和的聖明之君,風評也不夠好。他身邊的重臣其實都還算能忍,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這點波折不算什麼。
用過膳,周碩才提起來意,卻不是衛燎意料中的任何一種:“江州刺史一案,已經水落石出。”
衛燎難掩吃驚,往後一靠,挑起眉:“結果如何?”
周碩面容彷彿一塊棺材板子:“雲橫所有供述屬實,人證物證俱在,按律應當……”
“朕要他平安無事,回幽州去,”衛燎突然身子前傾,凝視著他,打斷了周碩還沒說完的結論。
君臣二人無聲對望,彼此都不退讓。
周碩是個聰明人,他看起來板正嚴厲,並不意味著他是個酸腐的傻子。衛燎對雲橫的諸多回護之意他早已察覺,只是並無必要點出,現在衛燎明白的提出要求,他也就知道,反正把罪犯繩之以法的可能是沒有了。
他看得出衛燎自有考量,更知道涉及節度使的這等大事,律法是其中最脆弱的一環,於是只說了一句話:“陛下大可以赦免他。”
要判無罪,自然是不可能。
周碩告退後,衛燎獨自一人枯坐,直到紫瓊進來換篆香,才把他驚醒。
此後周碩具折講了一遍審訊查案的經過與結論,朝上就紛紛揚揚的吵了起來。
衛燎登基以來,這是朝中最大的一次爭吵。倘若雲橫僅僅是殺了人,物議不會如此沸騰,但他偏偏是出於孝心,為母報仇,一時之間這案子就舉國皆知,上至廟堂下至江湖全部議論紛紛。
堅持要按律把他流放的人自然不少,蓋因殺人就是殺人,江州刺史背後也是有人的,僅僅只是黨爭這水興許還要更混,眼下是文官與武將的爭端,雲橫還是個“夷狄”,要分出敵我就簡單了許多。
然而赦免他的理由也同樣充分。江州刺史以良民或他人姬妾為奴,同樣犯了法,更何況他用親女待客,行為令人發指,除了利益相關方,替他說話的沒有幾個。如果他還活著,至少也是個丟官的下場,現在死了,眾人所在意的也就是對雲橫的處置了。
衛燎有意掀起這番諸方參與的爭論,自然有自己的目的,而雲橫對此倒是視若無睹,照常進宮,多數都是趁著衛燎無聊時給他解悶,端的一副乖順俯首的猛獸模樣,或者在館驛本本分分,老老實實的悶坐,等閑連門都不出,做足了姿態。
好在沒多久春闈也就開了,京中聲勢滔天的各地舉子口誅筆伐雲橫的行徑總算有所收斂,老老實實入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