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宮中賞梅花最好的地方,先帝在日修建,到衛燎登基踐祚,又因為格外喜愛這裡的景色,而再次修葺。裡頭有上萬株梅花,大多是紅梅,開花時節如一片彤雲,雪景裡也十分耐看,香氣又好,因此焚香祛除碳氣的時候衛燎不愛用濃烈的香料,反而用的是幹花和柏枝。往常都用幹梅花,今日因是晨起之時,就用了金銀花提神醒腦。
他天生氣血略虛,早起常常不好伺候,身邊的人都是用慣了的,知道他的種種忌諱,鋪排開賞梅的用物,伺候他落座,就入了定,靜的落針可聞。
衛燎又飲一口蜜水,面上的不耐煩終於消隱,懶洋洋的擁著裘衣坐在坐榻上等候宮人帶來一別經年的傅希如。
若是兩三年前的他,縱使神情慵懶,心裡也多半雀躍,既是為了久別重逢,也是為了傅希如這個人。
當年登基之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把傅希如當做泥塑麵人來揉搓,恨不得頃刻之間就變成自己要的那樣,用君威和皇位叫他不得不低頭,不得不順服,可惜見效不彰,甚至還被狠狠咬過一口。那時候他太年輕,耐心不足,況且登基之後能玩的東西那麼多,扔掉一個傅希如不算難割捨,於是輕率的將他貶謫出京,到了鳥不拉屎荒無人煙的地界,做一個刺史,甚至以為他總會服輸,求得寬赦,重返京城。
現如今傅希如確實是回京了,可這一場漫長角力,衛燎絕對沒有贏。
他心裡鬱氣難平,卻在這麼些年的磨難裡做到了不動聲色,想起這種事也不過是心中冷如冰,神態上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
他真想看看傅希如是否也變了,又成了什麼樣的人。
他把傅希如扔出京城,把傅家的權勢脈絡割得七零八落,傅希如恨他嗎?
最好是恨的,這樣他們仍然能勢均力敵,再角力三五年。
傅希如此時正從無極門穿過。
他官階爵位都不夠在宮中打馬乘轎,好在畢竟弓馬嫻熟,頂風冒雪到停雲館不是難事。
原本覲見不該在停雲館的,傅希如至少知道這一點,可衛燎的性子天下沒人比他知道更深,多半還怨恨他,不動聲色的折騰人向來是衛燎的專長。
要是在傅希如身上,幹脆就連不動聲色也懶得裝,頤指氣使,蹬鼻子上臉,一百年也改不了的性子。
這樣看來,倒讓傅希如覺得熟悉且親暱,忍不住露出一個笑來。
引他到停雲館來的寺人原本就在心裡暗罵指派給自己這個苦差事的女官不靠譜,害了他,唯恐傅希如遷怒。他是朝臣,要難為個把宮人根本不成難題,自己就要倒黴。於是時刻覷著風雪之中傅希如難辨的神色,見他笑反倒激出寒戰來。
又見他沒什麼動靜,於是放下心來,眼見能看到停雲館上翹的飛簷,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到了。”
傅希如站住腳,仰頭看向那塊寫著“停雲映月”的牌匾,神色悵惘起來。
他不知道衛燎選在這裡來重逢,是想叫他顧念舊情呢,還是喚起舊恩怨,但總歸是衛燎所特有的那種漫不經心又幼稚的報複欲作祟。
見他停下,那寺人也停下來,等候吩咐,傅希如知道他要回話,不好耽誤時間,何況風雪天罰站在門口,不是什麼好差事,幹脆把他打發了,自己獨個兒往裡走。
他當年在京的時候,因受先帝愛子琅琊王寵信,宮裡也是常來常往,認識的人不少,門路都通熟,甚至常被趨附。如今宮人更疊如同新枝換枯葉,而他自己也算是宮中的生面孔了,一路前來,掃雪的照舊掃雪,趕路的仍舊趕路,有人捧著蜜橘往前走,傅希如恰好不緊不慢的跟上,就到了聖駕所在的梅亭。
這兒剛建成的時候,衛燎一度要提匾叫沉香亭,傅希如實在受不了,多番勸諫,總算起了個直白卻恰當的梅亭,免了每次進來都渾身不適的折磨。
這名字也還沒改。
看到相熟的紫瓊迎上來,傅希如越發覺得宮裡時光漫長,究竟有些東西留存下來了。
他也露出笑來:“多日不見了。”
倒好似他不是被貶出京整五年,而是往宿州去弄了衛燎要的新梅花,拂去身上雪花,才回轉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