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僵持了多久,方哲優終於感到施加於胳膊上的壓力漸漸弱了下去。他冷哼一聲,將門板用力一推,金屬制的門板重重一晃,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他老實不客氣地踏進門裡,反手將門甩上,轉頭看向面前的男人,冷哼一聲,抱起了胳膊:“有陣子沒見,膽子越來越大了嘛,連我都敢關在外面?”
“這不是沒關成嗎?”站在他對面的男人咕噥一聲,頭上灰色的狗耳不安地動了動,“所以,你大駕光臨到底是為了什麼,牛郎先生?”
“去你媽的牛郎,叫哥!”方哲優罵了一聲,背靠在門板上,感到受過傷的肩膀正在惱人地作痛。對面的目光在他的肩上停了一下,很快便挪了開去,看上去並沒有任何想要詢問的意思:“這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依舊是小小的,叫人聽起來有些吃力。事實上,他說話的音量似乎總是偏小,不僅小,還快,含糊不清,像是怕被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方哲優注視著他的眼睛,卻怎麼也捕捉不到那飄忽不定的目光。他看著對方低頭搓手的模樣,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這孩子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他試圖回憶起對方過去的樣子,卻發現怎麼都想不起來。他這才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注視過眼前的這個堂兄弟了。
“哲安。”他叫起了對方的名字,並努力放緩了語氣,“告訴我,你最近都在做什麼?”
灰色的耳朵像是觸電般地一動,方哲安猛地抬起了眼睛,指甲無意識地伸縮,在面板上拉出一道紅痕。他倉皇地開始道歉,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對誰說抱歉,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艱難堆積,積出一個像是笑容一樣的表情,目光再次飄了開去,盯著桌上一個掉了色的馬克杯,沿著杯沿轉來轉去:”沒做什麼。就像以前一樣,待在窩裡,看書、刷動漫、看劇。我又不出門,還能做些什麼?“
“看動漫?”方哲優點了點頭,“那挺好啊。紙片人什麼的,挺好的,正好最近我也有在看。那部新番,叫什麼來著,《預言家日記》,蠻有意思的,我很喜歡。你有看嗎?“
“那個沒有,我現在一般不追新番。我,嗯,我還是喜歡重溫一些經典作品,像《鋼煉》什麼的……”
他快速且含混地說著,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樣,猛地住了口。他再度抬頭,瞳孔倏然一縮,化為了野獸一般的形狀:“……你是不是在試探我?”
“什麼?”方哲優蹙眉反問,臉上困惑的表情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然而對方很明顯不吃他那套,胡亂擺著手,漫無目的地沿著桌沿走了幾圈,拿起馬克杯又放下,力度之大,幾乎將杯中的水都濺出來。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一定是在試探……什麼《預言家》什麼《日記》,根本就沒有這東西對不對?你就是想套我的話,你想看我撒謊,然後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我,審問我,彷彿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肯定是這樣,我早該想到的,你們總是這樣……”
他碎碎念著,目光在空氣中滑來滑去,就是不肯看方哲優的眼睛。方哲優抬手揉了揉額角,不加掩飾地重重嘆了口氣,方哲安的腳步猛然停住,狗耳刷地一下豎起,瞟向方哲優的目光帶上了幾分警惕,僅僅停留了片刻便迅速離去。
“你……你先冷靜一點好不好?我不是來找事的,我只是想來找你談談的,你不要那麼緊張……”方哲優伸出手掌,向下按了又按,努力控制著表情和語氣,好使自己看上去更溫和一點。這不是一項艱難的工作,但對他來說真的挺吃力。安撫和談判從來都不是方家人的強項,更何況他現在還帶著一個不爭氣的受傷肩膀,自傷口處傳來的痛楚搞得他內心一陣接一陣焦躁——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麼堂兄弟而是任何一個值得他動手的妖魔鬼怪,他早把對方打得滿地找牙了。
只可惜,如果只能是如果——他在心底嘆著氣,繼續安撫起自己有些神經質的兄弟。過了好一會兒,對方似是終於冷靜了下來,兩手撐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小心翼翼地看著方哲優:“只是……談談?”
“真的只是談談。”方哲優耐著性子又強調了一遍,離開一直倚靠著的門板,朝著男人緩緩靠了過去,”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找你聊聊而已。“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了桌前,與他的兄弟之間就隔了一張桌板。方哲優安慰似地笑了一下,正想自行找張椅子坐下,突然聽見對面的人發出一聲破音的怒吼——
“騙子!”生著狗耳朵的男人大叫著,重重拍了下桌子,嚇得方哲優筆直向上一彈,屁股才接觸到椅面便被強制分開。他條件反射地朝後退了一步,一手攔在前面,一手探向自己的口袋,彷彿下一瞬就會從裡面掏出些什麼來。方哲安看著他這樣,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你來看我,身上還帶著武器。”他低聲說著,一下坐倒在旁邊的椅子上,“還真是沒新意的禮物。”
方哲優的臉頰動了一下,視線心虛地往外一滑,很快便又被強制召回。他伸手擦了下鼻子,盡可能自然地拉出一張椅子坐下:“其實,我並不是……那只是職業病,條件反射而已。我當過好幾年的驅魔師,你知道的……”
“夠了。”方哲安打斷了他的話,腦袋微微地偏著,說話的語速慢了下來,不管是意思還是意味,都變得清晰了不少,“別再裝模作樣了,哲優哥。”
“你總是在裝,裝得好像對我要好一些,裝得好像和家裡那些人不一樣,但是我知道的,你也知道的,你們,其實都是一樣的。”
方哲優咬了咬唇,硬著頭皮開口道:“我沒有……”
“你像釣魚一樣地用一個蠢問題來試探我,帶著武器和防備來敲我的門,甚至在我開門之前連個真實的身份都不肯讓我知道,你自己想想,這是為什麼?”方哲安緩緩道,“你根本就不是來探望你可憐的弟弟的。你就是來審問他的。在你進門之前,就已經假定了,他肯定是做了什麼壞事了,他是有罪的,他在你心裡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是個罪人,你要做的就是證他的罪,這才是你到來的理由,是你假模假樣、虛與委蛇的目的,不是嗎?”
方哲安沉默了。他注視著自己堂弟的眼睛,無言以對。他的兄弟終於肯與他對視了,然而此刻,他竟産生了些許挪開目光的沖動。
“覺得尷尬嗎?沒事的,哥哥,沒事的,你不用覺得尷尬。這都是正常的,我都已經習慣了。從你們因為我的血統就把我假定為潛在殺人犯的那天起,我就習慣了,真的。“
方哲安絮絮地說著,探究地看著方哲優的表情,像是在看什麼期待已久的東西:”“別露出那種表情,哲優哥。沒關系的。你們把我趕到這裡,約束我、放逐我、把我和人群遠遠地隔離開,把我當成是恥辱、負累、危險品,這些我都是理解的。你們只是還不明白我、不能接納我,這都沒關系。總有一天,你們會的。在看到了我的表現之後,你們一定會接受我的,我知道的。“
他說到此處,停了一下,緊跟著,似是想到了什麼好事一樣,他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事實上,我想這一天,應該已經不會太遠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很快就能脫罪了。你們就再也不用把我當罪人來看了,哥哥。”
“你這話……什麼意思?”方哲優遲疑地問道,心裡陡然升起了些許不好的預感。
方哲安微微笑了起來。不同於之前硬擠出的假笑,這一次,他的臉上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這事本來是該保密的。”他對方哲優說道,刻意壓低了語氣,語速不自覺地再次加快,“我本來是想給你們驚喜,但既然你今天過來了,我就先偷偷地告訴你……”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身子:“我正在做好事。很快,我就能當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