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花海那頭的人,身材很纖細,遠比華非從照片上看到的要瘦,遠遠望去,像是一抹細長的影子。她緩緩走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柔順的聲線從重重的花瓣上游弋而過,蛇一般地滑到耳邊,於若有似無的接觸中帶起一絲涼意:“好久不見,小紡。”
“崇心姐好。”藍紡抬起頭來,沖著來人微微頷首,“好久不見。”
九方崇心輕笑一聲,又往前走了幾步。華非這才看清了她的全貌——實際上也算不得全貌,因為對方的臉根本就沒有露出來:她穿著一套緊身的黑色皮衣,毫不介意地凸顯著自己骨感到過分的身材,臉上卻戴著墨鏡和口罩,將五官擋得嚴嚴實實,除了眉毛和耳朵之外幾乎什麼沒露出來。而這種無所窺伺的神秘,更讓華非感到提心吊膽。
他看了看來者的腳下,很好,有影子,那就不是鬼。但藍紡不是說九方崇心已經死了嗎?那現在是什麼狀況?僵屍?屍鬼?還魂者?還是說,九方崇心根本就沒死,活著回來了?
——不,不對。如果是生者的話,絕對不會是這樣的氣息……雖然華非知道自己的感知力很遲鈍,但不管怎樣,活物和死物他還是分得清的。
這就有點討厭了——華非感到自己的胃抽搐了一下。他不想和死物打交道,起碼在他走出小甄留給他的陰影之前,他不想。
眼瞅著對方越走越近,華非的神情也隨之越繃越緊,終於在對方距離藍紡僅幾步遠時採取了行動,一個閃身擋在了藍紡身前。九方崇心的腳步停下了,她偏過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攔在自己面前的人,華非用力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那個,你好,我是華非,藍紡她哥哥的朋友,受她哥哥所託來照顧她的,關於你們的事呢,我也稍微瞭解一點……”
“神經病。”九方崇心臉孔微抬,似是在墨鏡後面翻了個白眼,隨即便見她猛一抬手,一片白色直朝華非襲去。藍紡蹙起眉頭,屈起手指於輪椅扶手上一敲,站在她身後的紙偶居心客立刻動了起來,飛撲上前,一把推開了一臉錯愕的華非。
“嗤”的一聲輕響,紙片沒入人偶的身體裡。紙質居心客停下動作,攔在九方崇心和華非之間,伸開雙臂,靜靜地注視著九方崇心。
九方崇心揚起眉毛,隔著墨鏡與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對視,眉間的面板微微疊了起來,透出一股困惑的氣息,似是沒認出面前的人是誰。華非旁觀片刻,看不下去了,小小聲地發出提醒:“這是居心客……的手辦,紙質版的。”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在聽到“居心客”這幾個字後,九方崇心的氣息立刻就變了。憤怒在瞬間膨脹到幾乎實質化,她驀一揮手,無數桔梗的花瓣騰空而起,首尾相連地化做一條白色的鎖鏈,呼嘯著朝著“居心客”撲去,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個身材頎長背影挺拔的“居心客”便被絞成了渣渣,細碎的白色紙片落了一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出自崇心手筆,又有哪些是藍紡精心畫就。
這還沒算完。九方崇心轉過臉來,再度將目光投到藍紡身上,不過一個眼神,又有大片的花瓣飛起,變為有著銳利邊緣的薄薄紙片,從四面八方迫向了藍紡和華非。
“你就是想存心讓我生氣是嗎?”她對著藍紡道,聲音很輕,卻足以稱得上是咬牙切齒,“你用誰不好,你用他?”
“這是直接用畫像變的,我現在只會這個。”藍紡面不改色地解釋道,“我當時手邊只有他的畫像,順手就用了,沒別的意思。如果讓你不開心了,我道歉。對不起。”
“嘁,又是這種,我就知道。”九方崇心搖了搖頭,一手叉在腰間,好笑地看著藍紡,語氣裡卻滿是掩不住的慍怒,“小紡,你知道嗎?其實我真的,特別討厭你這種態度。三個字,三個字,你不管遇到什麼都只會說三個字。惹惱你了,你就說,‘我生氣’;幫你忙了,你就說,‘謝謝你’;被你傷了,你就說,‘對不起’。不管有多憤怒,不管別人付出多少,不管你把別人傷得多深,你永遠都是這樣,三個字三個字的,理所當然的、漫不經心的,說完就算了,沒有回報,沒有補償,好像只要三個字就能把一切都算清楚了一樣——我就奇了怪了,誰教你的?”
“你。”
藍紡的唇角動了一下,語氣卻依舊很平穩。
“……對,我教的,在你還小的時候。你媽媽身體不好,總是把你交給你哥帶,你哥又懶得管你,只會扔給我……”九方崇心笑了一下,笑聲卻只在喉頭滾了半滾便消失,“我一直都都在努力地照顧你,教導你。結果倒好,把你教成了一隻插著白蓮花的白眼狼。”
藍紡“嗯”了一聲,垂下臉去:“我很抱歉。對不起。”
“你還真是……永遠都搞不清楚我為什麼生氣是不是?”九方崇心這回是真笑了,怒極反笑,“行,今天姐就再教你一課,有些事情,不是道個歉就能完了的。”
“我知道。”藍紡說著,抬起頭來,平靜地凝視著九方崇心墨鏡後的雙眼,“不然你以為,我坐在這裡是為了什麼?我對不起你,崇心姐。我欠了你的,我不賴,你說怎麼還,就怎麼還。”
她說得平心靜氣,甚至還有些得償所願的意思。華非在一邊聽著,心裡卻是越來越驚。
……要死了,這不是感情糾紛嗎?這幅要償命的架勢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