倀鬼5)
“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曾告訴我,所有的非人眾生裡面,‘鬼’是最讓人捉摸不透的——起碼就目前來看是這樣。他們的能力非常不穩定,有時很弱小,稍微有點能力的雜妖就能把它們一口吞掉,有時又非常強大,強大到連神明都會對其心生畏懼,當然,這也算是比較極端的情況了。”
用傘尖撥開一個正拖著腸子嗷嗷爬來的男鬼,藍嶽亮邊用打量著自己所在的房間,邊閑聊般地說道:“他們的意識也很飄忽。有的鬼魂會懵懂到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有的鬼魂卻能洞悉未來過去,做出準確的預知——而且你知道最神奇的是什麼嗎?極強或是極弱,懵懂或是睿智,怯懦或是暴戾,這樣截然相反的特質是完全有可能在同一個鬼魂身上反複切換出現的。無需學習也無需修煉,有時需要的,或許就只是一點刺激。這可能是一個畫面,也可能是一句話——我的父親管這種關鍵性的語句叫‘啟發’。沒人能完全理解一個鬼魂的邏輯何在,也沒人知道屬於他的‘啟發’到底是什麼,它們就藏在那兒,像一個隱形的開關,不知何時就會被人按下,完成一場驚天動地的切換。”
確定了這個房間裡沒有學員的存在,他淡定地跨過滿地神志不清的倀鬼,走向位於房間另一側的出口,嘴裡猶自絮絮不止:“而且每個鬼——不管他身前是什麼,是人還是妖,會法術還是不會——他所擁有的潛力都是巨大到可怕的。結合我前面說的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所有的鬼,不管他們看上去多麼無害,他們其實都是顆隱藏的威力無比的炸彈,而控制著這枚炸彈的按鈕,就藏在每一個與他接觸的人的手裡。你仔細想想,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這還用想嗎?”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方哲優的聲音從隔壁的房間裡傳出來,“我現在就已經覺得很可怕了好不好!”
他拍打著雙手從一旁的房間裡走了過來,細小的動作間露出用銀粉畫在掌心裡的兩道符印,上面還冒著淡淡的煙。比起法術,方哲優本人其實更擅長搏擊,平時也更傾向於那種簡單粗暴的對敵方式,只是今天事出突然,他身邊沒像藍嶽亮一樣帶著順手的法器,而且這些倀鬼的模樣實在太惡心了,又惡心又恐怖,他死都不想直接接觸……
眼看著一個沒有眼珠和下巴的倀鬼暈暈乎乎撞了過來,伸手就要抱自己的大腿,方哲優當即發出一聲少女般的尖叫,雙掌一合,身上陡然綻發出一圈亮眼的銀白光芒,伴隨著一聲爆破般的聲響,直向四周散去。等到光芒隱沒,別說抱大腿的那個了,以他為軸心,周遭一米以內都變得幹幹淨淨,那兒還有什麼倀鬼。
“你不該在這時候選用這種法術的。”藍嶽亮在一旁說道,“用西方的聖光對付東方的鬼?跟你對著惡魔唸佛經有什麼區別?事倍功半,效率太低了,你還不如換道術。而且看著好奇怪,你又不信教……”
“我有修女證的,就掛在我的辦公室裡。”方哲逸咬牙切齒道,“我就高興用聖光,它讓我覺得幹淨,行不行?你以為我願意啊,要不是你吃飽撐的放那麼多倀鬼進來,我至於嗎!”
“注意你的用詞。這些倀鬼很明顯是跟著它們的主人過來的,怎麼成我放進來的了?”藍嶽亮乜他一眼,拄著雨傘篤篤篤地走向另一個房間。方哲優恨恨地跟在他後面,身上的光芒猶未散盡,籠在身上,像是一層薄紗。“敢說和你沒關?要不是你把結界布成那副鬼樣子,他們怎麼進得來!”方哲優抱怨道,“從很早之前我就想說了,哪有人布結界光防妖神不防鬼的?你咋不在門口再放個擴音喇叭,天天唱‘我家大門常大開’呢?”
“這是藍家的傳統!”藍嶽亮分辯道,“九方敬神,藍家敬鬼,我爺爺從小就教導我要對鬼靈友善!”
“你剛才還說所有的鬼都是炸彈……”
“那是我爸說的。”藍嶽亮滿不在乎道,“他和藍家其他人的想法不太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方哲優翻了個白眼,一次又一次地雙手合十,消滅著撲上來的倀鬼。此時他們進入練習場地已經有一會兒了,半個學員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千姿百態的倀鬼倒是見了不少,多虧華非臨走前觸發了那個能擾鬼心神的符陣又做了增幅處理,不然直接面對一屋子又一屋子充滿攻擊性的兇厲倀鬼,方哲優這水土不服的聖光怕是還真撐不了多久。
“我跟你認識的時候你就跟個刺蝟似的,家裡的事半個字也不提,多問一句你還要揍人,我能知道什麼?”方哲優哼哼地說著。走在前面的藍嶽亮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一言難盡:“誒,就不喜歡你現在說話這腔調,陰陽怪氣的。你小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
“別跟我提小時候。我青春期一半以上的痛苦都在你!”方哲優忿忿地瞪他一眼,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拉開面前的門,恰看到一隻大個子倀鬼站在門框裡對他迷離微笑,沒有面板覆蓋的臉頰肌肉跳動著,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你看上去很好吃,請問能讓我嘗一口嗎”的詭異氣場。
又是一個白眼翻出來,方哲優沒好氣地把手一甩,又將門給摔了回去,將那個詭異微笑的大個子給隔絕在了視線之外。轉頭看著藍嶽亮,他胳膊一疊,面露不耐:“我說,你就沒覺得情況有哪裡不對嗎?”
“你是指什麼?”藍嶽亮像打高爾夫球一般地揮著雨傘,目光望向房間的另一側,“數量嗎?還是行為?”
“這數量明擺著就不對!”方哲優道,“太多了!什麼妖怪能吃得了這麼多人?!”
“準確來說,是什麼樣的妖怪,能順利地吃掉這麼多人,還活得這麼逍遙自在。”藍嶽亮糾正了一下他的說法,臉上一副瞭然的神色。
妖怪吃人不麻煩,麻煩的是在現在這個社會裡連續吃人。現代社會,想要不引人注目地吃掉一個人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不論怎樣小心,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再加上萬物學院與其他一些驅魔機構對任何有食人可能的妖怪都盯得很緊,偶爾得手一兩次或許還可能,但連續吃掉這麼多?那難度真的太高了。
“我查過驅魔部的懸案錄了。尚未歸案的食人妖怪,有,但犯了這麼多樁案子的,真沒有。”藍嶽亮道。他是有職稱的高階驅魔師,即使已經從驅魔部離職,這種東西也隨時可以透過網路查到。“而且你注意到沒有,這些倀鬼的形態,其實也有點不對勁。你看那邊那個。”
他示意方哲優往角落看,方哲優只掃了一眼,便即移開了目光:“誒呀我不看,惡心死了。”
藍嶽亮嘆了口氣,掰著他的腦袋硬是把他的臉又給轉了過去:“讓你看你就看,仔細看。看那個倀鬼的腦袋,看出什麼沒有?”
方哲優“嘖”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抬起一點眼皮,眯縫著眼再度朝那個方向看去,看了一會兒,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呀”地叫了一聲,猛地瞪大眼睛,又盯著看了一會兒,神情變得越發古怪起來。
“這個,真的是倀鬼嗎?”他的語氣裡帶著不可思議,“倀鬼……難道不都是被活活吃掉的嗎?”
“對啊。”藍嶽亮點了點頭,這才放下了捏著方哲優臉頰的手,“所以才讓你仔細看麼。”
理所當然的語氣間不知不覺又帶上了些對同伴智商的鄙視,方哲優真是恨死了他這種腔調。要放在平時,他肯定要一個白眼反擊回去,此時的他卻顧不得這許多,只盯著那個窩在角落的鬼靈反複打量。
從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來看,這個鬼靈生前確實是被啃噬過的,沒有錯。問題在於他的腦門——準確來說,是太陽xue。
那裡正留著一個清晰的彈孔,旁邊甚至還能看到燒灼的痕跡。
方哲優的腦子有些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