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
“這樣子可以,對嗎?”
太陽在一點點慢慢往下移,暮色漸沉,光影從細雕著綠色藤蔓和玫瑰花的粉色牆紙上滑落下來,她對著壁爐臺上的黃銅鏡子照了照,媽媽把她垂在眼瞼上的短頭發撩起來剪掉一點點,又問了她一遍。
伊迪絲點點頭,給媽媽一個笑:“爸爸會喜歡的吧?”她馬上要有八歲,上頜的一顆磨牙剛掉了還沒長好,照理來說八歲不是很大的年紀,但外人也明顯看得出來她更像媽媽而不是爸爸。
“你怎樣他都會喜歡的。”媽媽用西班牙語說,搓了搓她的面頰,其實她和爸爸剛吵過一架,伊迪絲知道,爸爸媽媽很少吵架,但是昨天他們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伊迪絲還聽見媽媽高昂的聲音。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她剛把一個學校裡很囂張的同學推進後花園的噴泉,校長列文夫人又叫她去辦公室請她手心吃了三手杖,她其實很怕疼,但會忍著不哭出來的。
明天盧平一家要來,伊迪絲打算告訴萊姆斯·盧平她要把短頭發留長的決定,他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可惜他們不常見面,盧平一家總在搬家,爸爸告訴她那是因為萊姆斯在四歲的時候成了一個狼人,伊迪絲覺得那很酷,其實她也有秘密——她是女巫,但萊姆斯既是巫師又是狼人,就顯得更酷了,不過後來她被爸爸說了才知道,那一點也不算件好事,萊姆斯要吃很多的苦,不方便像她一樣去上學,萊爾叔叔和霍普阿姨還要經常換住址,其實那之前他們也一直定居在諾森伯蘭郡,就住在夏瑞恩莊園隔壁,伊迪絲和萊姆斯天天可以見著,而現在他們一個月能在一起玩一次都算幸運的了。
萊姆斯個子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了,每次來都給她帶兩排巧克力。伊迪絲想他是列文夫人會喜歡的那種好孩子,講話很溫和,不像她那樣操著一口噼裡啪啦的西班牙口音,雖然他穿的衣服總是舊舊的,但是很得體,他經常抿著嘴,睜著大眼睛,他很聰明,有時候也會蹦出來一些有意思的笑話,萊姆斯已經開始學了好多知識了,因為他很有可能不能和她一起去霍格沃茨——她一直說那是她真正該去學校,而不是什麼名不見經傳的諾森伯蘭縣立小學。
他們一起玩的時候,萊姆斯一般得坐在她的腳踏車後座,聽她斷斷續續地談在媽媽的收音機裡聽到的東西——搖滾樂和爵士樂的拌嘴、戲劇和文學的攪合之類的,伊迪絲為自己能和最好的朋友談論這些東西很是自豪,這世上可不是隨便哪個八歲的小女孩都能做到的。
有一次她把頭偏後去問萊姆斯:“爸爸說哪個週末帶我們一起去梧桐樹峽步道看極光呢!”但萊姆斯沒聽清她說什麼,於是她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念“r”字母時的顫舌音去掉,可聽上去還是很奇怪,然後,伊迪絲就聽見萊姆斯偷笑她了。
不過,她還是喜歡和萊姆斯說話,她只在他面前話多的,畢竟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好朋友了,她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在將來還會有很多朋友。
小學三年級,屆時她的頭發已經齊肩了,爸爸還帶她去巫師們會去的理發店剪了法式劉海。學校裡有人來找她說閑話,他們說她家裡很有錢,到底是從哪裡賺的。
“我爸爸是寫報紙的,他工作很忙。”
“有錢人總是忙的啊,你爸爸寫的什麼報紙?”
伊迪斯說是號角日報,其實是預言家日報,但“麻瓜們”肯定不知道巫師們看的報紙了,她只能隨便說一個,而且爸爸也不是專寫報紙的,至少他現在不是,他是從助理記者混到社長的位置,自打伊迪斯出生以來,他好像就已經這麼忙碌了,每天提前準備好三餐,用他的魔法保鮮,上下班的時候親一下媽媽,平時就不怎麼見他了。他們的家庭倒也算富裕吧,她對金錢沒什麼概念,但學校裡只有她一個人的家能被叫做“莊園”。
爸爸還是很愛她的。
有時候在非工作日的夏天傍晚,天還沒黑卻無事可做,爸爸就願意拉著她的手從離家最近的莫珀斯城堡一路溜達到農貿市場去,他讓伊迪絲不要告訴媽媽自己抽了雪茄,如果她答應的話就送給她一隻市場上買的那種可愛的鵝黃色蘆丁雞,伊迪絲當然樂意了。就這樣,到她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她家的凹形花園已經成了個微縮的農貿市場了,她有六隻小雞、一隻小香豬、兩只花枝鼠和兩只侏儒兔、甚至還有一匹安達盧西亞小馬駒。
在學校的時候,伊迪絲和女孩子男孩子們一起玩——她現在在他們當中頗受歡迎,經常會收到幾封被媽媽戲稱“桃色信件”的東西,而回到家了,她就在凹形花園裡和動物們玩,在這裡她甚至更受歡迎,不過媽媽每次見到她一身泥巴臭烘烘的樣子都要假裝很生她氣,把她拽到樓上的浴室去洗澡,伊迪絲被媽媽架著經過那些蒂芙尼彩繪玻璃走廊時,會哈哈大笑,樓下的小馬駒好像也在笑。
媽媽彷彿一個藝術家,以一種不出遠門的藝術形式,她熱衷於音樂劇還有小型三角鋼琴,教伊迪絲彈奏斯卡拉蒂的奏鳴曲和車爾尼的音階,鼓勵她的寶貝女兒能在十二歲的時候寫一出足本的音樂喜劇,她對哈羅德百貨的購物雜志瞭如指掌,伊迪絲很愛媽媽給她挑的鮮豔古著裙子,不像爸爸,只會挑紅色的,爸爸說那是他覺得她會去格蘭芬多——紅色的學院,雖然說付錢都是爸爸付,但伊迪絲還是喜歡媽媽的品味。媽媽是很完美的,從頭到腳都完美,就連她的名字——嘉佰莉拉,都像那種櫻桃和金絲帶一樣華美精緻的東西。
非要挑壞的話,那她不喜歡媽媽做的菜,媽媽對廚藝一竅不通,一直以來都是爸爸做飯的。
等她又大了一些,頭發長到肩胛骨了,爸爸就和她說了媽媽不會魔法的事。
“媽媽不會魔法?可是我一直以為媽媽就和我一樣是個女巫呢。”
爸爸把食指豎在唇邊,“不是所有人都和我們一樣幸運啊,你馬上就要去霍格沃茨了,我們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媽媽好嗎?只可以有像萊姆斯這樣的好朋友知道,有些人是會因為這些傷害媽媽的,你想讓別人傷害媽媽嗎?”
“不想。”伊迪絲把頭搖起來,咬緊了下唇。
“任何人都不可以傷害媽媽。”伊迪絲說:“也不可以傷害爸爸。”
“你是個乖孩子。”爸爸寬厚的手掌撫著她的後腦勺,然後把她擁進懷裡,“你是個乖孩子,伊迪絲。”
她怎麼可能是乖孩子呢。她現在還經常被叫去列文夫人的辦公室呢,無非是出於翹了課去打棒球這類的原因。
伊迪絲在十歲的時候又見到萊姆斯了,他現在又長高了許多,額頭上添了幾道裂口不小的傷疤。
“疼嗎?”伊迪絲問他。
萊姆斯搖搖頭,“不算很疼。”伊迪絲把手掌心橫過來敷在他額頭上,萊姆斯臉紅了。霍普阿姨把他們兩個分開,然後搓了搓她的肩膀,說她“長高了,變漂亮了,越來越像媽媽了”。
她帶著萊姆斯去看了她的小動物們,教萊姆斯試騎了小馬茱兒,“這其實是個男孩的名字,但茱兒是女孩。”她給萊姆斯解釋。
冬季,諾森伯蘭的雪很厚,她就帶著萊姆斯一起去小鎮上滑冰或者坐雪橇。那時的伊迪絲怎麼也想不到幾年後的他在每次看到那些拉雪橇的麋鹿都會憋笑。
爸爸帶了他們一起去梧桐峽步道看極光,在哈德良長城陡峭的底部——那裡曾經標記著羅馬帝國的西北邊境,伊迪絲在歷史課上學到了,她把這個告訴萊姆斯,萊姆斯會告訴她一些關於中世紀巫師議會的知識。
“我爸爸說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霍格沃茨了。”他說。他們躺在草垛上,頭頂是梧桐樹和夜空的綢帶。
“那真是太好了。”伊迪絲把眼睛眯起來笑。她很開心,但萊姆斯好像沒有她這樣開心。“你不用擔心你的秘密,不會被人發現的,大家會很喜歡你。”她說。萊姆斯點了下頭。
宇宙好像為所有人閃爍,從大地的源頭開始書寫,像沉默的侍者,縈繞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