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上雪水滴滴答答地墜落,長孫弦佩沒有回頭,碎雪飄進脖頸裡,她攏了攏毛領,說:“我這幾日總在想,人,若是無意外,便是生老病死;若是有意外,便被無常瑣事催促著推趕著向前。”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融進雪裡一起化掉了。
“我忽然覺得,人行世間,從來都是越走越散。”
她頓了頓又說:“記得我從柔古回來去永泉找你的時候,也是在一個化雪天,舅父嘆息著對我說無心乃真心,我從舅母房間裡出來,雪水從屋脊順著梁簷滴到地上,奔霄撒歡似的揚著蹄子蹭我。”
有什麼東西無聲跌落,浸入雪中,很快消失不見。
“薛硯聽,我們都回不到過去了。”
薛硯聽上前兩步,跟她並肩,他伸手去探她低垂的手指,把她兩隻手捂在掌心裡。
“你曾經叫我不要陷入柔軟的回憶裡,現在,我陪著你,你也不要。”她在雪地裡受寒的手指逐漸染上他熾熱的暖意,薛硯聽垂頸與她額頭相抵,“弦佩,我們都回不去,也都不回去。”
因為知道這個世上是有分別的,是有苦厄的,所以在擁有的時候,在還能相伴的時候,就更顯得分外珍重。
長孫弦佩握著薛硯聽的手,額頭跟他分開一些,地上雪混著泥,細水潺潺。長孫弦佩重複他的話,她說:“我們不回去。”
月亮從東邊升起,嵌在被雪洗過的天空裡,更加顯得清透。薛硯聽牽著長孫弦佩進入屋中,長孫弦佩跟他躺著一起,在靜謐的夜裡細數彼此的呼吸。
薛硯聽夜裡覺得口渴,他看著臂彎裡沉沉睡去的人,小心抽出手臂,下床拿提壺貼著杯壁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他房間靠窗的位置擺著一隻長瓶,裡面盛著一根枯枝。那枯枝有手臂長,直愣愣的,沒有多餘的枝杈,表皮被人摸索過許多遍,已經有了光澤。
薛硯聽盯了那根枯枝半晌,正收回目光,忽地瞥見搭在衣架上的氅衣下面露出一角紙白。他走過去,將紙從氅衣下面輕輕抽出來。
薛硯聽展開紙張,上面赫然寫著“自祭文稿”四個大字,他整個人一頓,而後翻出底下一張紙。這紙上沒有署名,只有通篇的墨字。薛硯聽把窗戶推開一條小縫,藉著一指寬的月光讀起來。
:吾自乞骨遠行以來,遊茂林,行險山,過湍水,近常覺身疲體乏,應是命運如此。今已無力回舊故,特寫此稿自祭,寄以慰之。
維幼時盡得族中長輩呵護愛憐以成人。自入仕途,猶如魚得水,鳥入長空,身至高位,無不羨瀲。吾與夫人相識襁褓,總角之宴,桃李之歡,望衡對宇,歡情自接。怎奈好景易逝,空房獨守。此後欲見無面湘瀟絕,皎皎影歸洛神坻。自夫人遠去,我宛如落葉脫枝,溺於夜水,每每驚覺,恍如隔世,悲痛萬分,恨不能與同去。
幸得共育一女翎昭,另撫一長弦佩,皆性資聰穎,不拘繩墨。世人錮女以言窈窕,歌柔德以頌賢良,吾獨愛吾女性隨本然不為世牽。今欣然赴死,唯憂吾子。弦佩、翎昭皆為吾子,當相扶與共。弦佩年長,性均行淑,若遇不抉,昭予當以相告。往後艱險,不能引導,望二人平安順遂,事事皆得償所願。且行且進,勿以念掛。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覺人間幾度盈虛有數。鳩車竹馬經行處,鮐背龐眉識此生。今日流異鄉,白骨哀顏枯。往事眼前觀走馬,忽如飛鴉驚枯枝。萬歲千秋後,榮辱已盡失,誰知幾許淚與歡,旦同荒穢把盞談。
他日不複見,當以此篇祭。
薛硯聽合上信紙,關上窗戶,不動聲色地將信紙放回原處。他輕手輕腳地爬回床,長孫弦佩卻還是被驚擾,她眼睛半睜,問:“怎麼?”
“口渴,下去喝了杯水。”薛硯聽手臂攬著她,緩緩拍了拍,“睡吧,我一直在。”
長孫弦佩輕輕“嗯”了一聲。
積雪泠泠化水,彷彿近在夢半,又彷彿遠在耳邊。月光在窗上浮動,如積水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