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種感覺,別提了,現在回想我都覺得生不如死。”
“那時唯一的願望就是可以睡一個安穩覺,別再讓我痛了。”
“然而當人躺在病床上,生死都不由你,更別說這個了。疼痛讓我憤怒、暴躁,我那時不知道如何發洩自己的痛苦,不知不覺‘恨’似乎成了一個出口”
小喬輕輕笑了一下,又接著道:“我那時恨天恨地,恨多人,我恨那個把我撞到的司機,恨我爸做違法的事,更恨你不留情面的舉報他,如果沒有這些事,我覺得我不會失去腿,那時也不會那麼痛苦無助。如果你當時在我旁邊,我估計我能給你一刀,感覺自己那時的情緒暴躁的可怕。”
“那時的我完全像變了個人,跟我講不清任何的黑白是非。我甚至恨給我做手術的醫生,每次他來查房我都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我恨我小姨,如果不是她同意給我做手術、直接讓我死了我就不用這麼痛苦了。”
“痛苦放大了我過往的一切不順遂,我把自己從小到大所有能想到的不愉快經歷都恨了一遍,連小學三年級有個同學偷我橡皮這種事都被我記恨上了。到最後,我甚至連我媽媽都恨,我恨她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我覺得這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
說到這裡,她看到對面的人早已泣不成聲,然而她自噩運來臨到現在,唯一一次的傾訴還沒有完成。
她的嗓子因剛才的痛哭略微嘶啞,語氣卻越發平靜。
“後來,傷口漸漸好了、不那麼痛了,我可以扶著柺杖下床走路了,可能是之前恨的人太多,恨的時間太長久,或許恨本身就會讓人筋疲力竭,我不願意再回想以前的那些事了,理智漸漸恢複,恨也就淡了。”
“‘恨’的那種感覺就像......”,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總結:
“就像人拿著一把弓箭,把弓弦拉的滿滿的,看氣勢是要致別人於死地,心裡當時覺得很期待很解氣,但其實箭頭真正瞄準的方向是自己,射出去的箭不知道會不會傷別人分毫,但卻會讓自己血肉模糊,失去了本來面目。”
痛苦過後,大概人人都有成為哲學家的潛質。
“之後,我出院了,小姨給我安排了康複,為了以後安假肢做準備。但我卻總是很怠懶。前20年的人生,跳舞一直是我的目標,我熱愛它,覺的自己的天賦也在那裡,在跳舞時我覺得我才是真正的自己。我自己,我周邊的所有人都堅信,繼續跳下去是我理所當然應該走的一條路。然而現在夢碎了,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不知道自己即使安上了假肢,能走路了又怎麼樣,我陷入了迷茫,覺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
“後來,是小姨罵醒了我。”
“從我受傷以來,小姨從來都是很耐心很小心的,她怕我想不開。那天康複醫生給她打電話說我訓練一點也不配合,我小姨掛了電話就沖到康複醫院來了。我還是那套‘幹什麼都沒有意義’的說辭,小姨一下子火了,她說:“你每天把沒有意義掛在嘴邊,除了跳舞,你做過別的嗎?嘗試過嗎?努力過嗎?你連試都沒試過憑什麼說沒有意義?”。說到後來她卻哭了,她說自己愧對我媽媽,讓我沒了腿,還這麼半死不活的活著。
“那天我發現小姨臉上的嬰兒肥沒有了,以前她雖然身上苗條,臉上還是有些嬰兒肥的,現在顴骨都變得特別明顯,眼下的青黑也很重,我突然覺得小姨很可憐,她只比我大七、八歲,我還有爸爸和她心疼,卻沒有一個人關心她、讓她歇一歇。”
“那天之後我開始好好做康複,像個小孩子一樣努力學習走路,走的穩了我又開始繼續讀書,心也能靜下來,後來工作一段時間我就回來了。”
“經歷過這些之後,突然覺得,以前順風順水的一切不過都是命運的饋贈,自己在命運的浪潮中微不足道,如同其中的一朵浪花,向左向右並不由自己決定。”
“我覺得現在這樣平淡的生活很好,我很珍惜。”
在這深重的苦難過後,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和曾經不太一樣的人,但具體是哪裡不一樣,她也說不清楚。
張瀾一動不動的坐在她對面,臉上不斷蜿蜒的小河是他始終在傾聽的證明。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這段過往太沉重,一切的語言都顯的蒼白無力,尤其這苦難的罪魁禍首正是他自己。
悔恨、心疼、痛苦各種情緒紛紛湧來,他覺得自己喪失了語言的能力。
小喬抬起頭,看向張瀾,下面的話明顯是要對他說的。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覺得我們現在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挺好的。”
張瀾此刻頭發淩亂、眼皮紅腫一片,聽完小喬的話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走到洗手池旁洗了把臉。
剛剛的震驚過去,悔恨還在,但他已經接受了發生的一切,又好似自己在心中下定了某種決心。
一會兒出來後,遞了塊熱毛巾給小喬讓她擦臉,然後他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你餓了吧,想吃什麼?”沙啞的嗓子更襯出他語氣中的憐惜與溫柔。
小喬被他的話問愣,睜著雙杏眼看他半晌沒說話,這不在她的預料之內。
張瀾走到她身邊,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在眼中的淚再次湧出之前,轉身進了廚房。
冰箱裡儲存了一些食材,就著現成的東西,張瀾一會功夫就做了三菜一湯出來。
等飯菜端上桌子的時候,小喬已經把假肢穿上了。
這幾天傷處恢複的不錯,小喬的傷口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帶上假肢也沒感覺不舒服。
他第一次喊小喬過來吃飯,小喬沒動,他徑直走到她面前背對著她蹲下來,是要揹她過去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