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場上的人,垂目沉思,只聽得槳夫劃船時,碧波蕩漾的水聲。
“哪怕安景王祭出‘熒惑守心’之說,也有妖言惑眾之嫌。”竇知微掃視眾人的反應,“王爺廢黜太子之舉,師出無名,反而漏洞百出,暴露出自己篡位的野心。”
竇知微再度道:“聖上不可能不清楚安景王的心思,只是他還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合適的人,替他把安景王這件棘手的問題解決了。”
“皇帝的心思,你又怎麼知道……!”話還沒落音,那人瞥見竇知微腰間掛的“興慶殿”腰牌。
那是隨意出入興慶殿的證據,向來是禦前紅人才有的待遇。
若說世上誰最瞭解慶帝,恐怕其中就有竇知微。
小小一介起居郎,官居六品,給他們帶來誰都打聽不到的真正內幕!
竇嵐若有所悟:“所以你叫我趁勝追擊,向聖上請命,攻打安景王……”
“是,”竇知微輕輕頷首。
竇靖瞪大眼睛,惶急道:“可我們剛與安景王結親,我們兩家是親家啊!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
“竇靖?”竇嵐循聲看過來,又去看竇蘭芷,“你們也在?”
竇靖從這句反問,聽出不詳的意味,他如墜冰窟,不由哆嗦道:“從多年起,我們、我們一直在這裡……”
自從竇靖得了竇蘭芷這個明豔動天下的女兒,他們在雲舟,獲得了一席之位。竇蘭芷長得太美了,美得與竇皇後如出一轍。她的婚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她的容貌是竇家,謀取最大利益的籌碼。這一點,竇蘭芷心底非常清楚。
有了竇皇後的例子,也是為了再度複刻這份輝煌,竇蘭芷的良配佳婿,只能是出自皇室。整個竇氏,未嘗沒有做著一個“下一任皇後仍然出自竇家”的美夢。
但劉弘煦潰逃了。
這也意味著,竇蘭芷頭上,那虛虛的一頂皇後鳳冠,破滅了。
竇嵐想清楚了這一點,恍然點頭:“噢,原來這樣。”
竇靖煞白一張臉,額頭凝滿了冷汗,站在原地,恍如淩遲般等待竇嵐的下一句話。
“蘭兒,”竇嵐仍是那副溫情脈脈的口吻,他笑著,“你瞧瞧,我們討論的事情,恐怕會傷及你的心。你與你的父親,不必再到雲舟吃飯。我讓他們備船,送你們離開。”
竇靖滿臉僵硬,強迫自己笑著:“雲舟已行至過半,到處都是湖,現、現在走?”
竇嵐鎮定自若,對著父女兩人微笑,沒有再回答。他已經定了主意,沒有轉圜的餘地。
席間上,有一種令人難堪的沉默。
竇蘭芷早就放下了白玉杯,她高高昂著下頷,神情冷靜。以她的驕傲自矜,她絕不會乞憐半句。
不過現場的人心底都很清楚,竇嵐說話做事,一向雷厲風行,行事強硬,一旦做出決定,便如板上釘釘。竇氏一門,人數眾多,唯有這般冷酷果斷、心硬如鐵之人,才能坐穩一家之主的位置。
於是在瞬息間,竇靖與竇蘭芷,被踢出雲舟的席位。
不一會,有槳夫劃著一艘小船,晃晃蕩蕩,停在雲舟的旁邊。
那艘小船那樣的簡陋可笑,光禿禿的,連一絲裝飾的花紋也無。竇蘭芷踩上去時,靡麗華美的真絲裙裾隨之墜落,那裙裾繡了金線,走動間隱隱流淌金光。落在粗糙發黑的船身上,有一種格格不入的諷刺感。
船身狹窄,竇靖與竇蘭芷不得不蹲坐在矮小的板凳上。這樣屈身蹲坐,他們心理上都有受辱之感覺。
槳夫問了聲:“兩位坐穩了嗎?夜裡起風,潭湖波濤洶湧,小船容易晃。”
沒有人回答他,槳夫自顧自地劃動船槳。
竇知微的位置,正好立在窗前,他沒有避開,很直接地向竇蘭芷看過去。
到這一刻,竇蘭芷方知,竇知微說的那句“你還沒弄清楚自己的處境”,以及他那微微流露著同情的目光,是什麼意思。
可是,倘若不是竇知微的建議,他們竇家,何至於跟安景王反目!
竇蘭芷瞪著他,怒氣橫生,她隨手摘下腕上一枚青鸞纏枝金鐲,朝竇知微砸去。
她力量微小,扔也扔不遠,更別說砸到竇知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