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 逼近。
馮妙瑜緩緩起身, 在一片紛亂嘈雜議論聲裡攤開雙手接過聖旨。玉軸蠶絲綾,涼涼滑入手心,像只蛇纏在手腕上, 嘶嘶吐著信子, 黃金打造的枷鎖,她卻沒有說一個“不”字的權力。
底下的議論聲音越來越大了,沒有馮重明在上面鎮著,原來埋在心裡的不滿從竊竊低語到扯著嗓子大叫, 每個人都在說話,每個人都急於表態, 那些聲音橫橫豎豎交錯在一起,誰都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
“肅靜!”劉公公冷眼環視一週,面色莊嚴, “各位大人們, 我說這可不是菜市,您諸位也不是那當街撒潑耍滑的地痞流氓。”
說罷, 劉公公又扭頭望向馮妙瑜,那眼神明顯是讓她說點什麼好結束這場鬧劇的意思。可要說點什麼?她又該說點什麼?馮妙瑜便看向馮敬文。在其位,謀其事,他坐在龍椅上,總該說點什麼吧?
那家夥雙手合十坐在龍椅上,身著四爪團龍袍子, 坐是有坐相, 只是目光渙散, 瞧那呆滯的程度大抵是在思考今日午膳,不,晚膳是吃煮蟹好還是羊肉好——果然指望不得他!
自己竟然想著能指望上馮敬文!馮妙瑜心涼了大半, 她緩緩走到龍椅旁坐下,這是最關鍵的時候,馮敬文靠不住了,劉公公又只是個太監,能不能鎮得住這些朝臣全看她了。危急存亡之秋,盛京內裡人心不齊,外有叛軍虎視眈眈,能鎮住場立刻佈置防衛功勞不一定在她,可若是鎮不住——這天塌了的責任,亡國禍水的帽子便要扣在她的頭上。
那些道學家總愛說女子本弱不堪重用,可不知為何一到面危難關頭,柔柔弱弱的女子頃刻之間就有了排山倒海之力,盡能狂風掃落葉之勢摧枯拉朽片甲不留地摧毀是紅顏禍水狐貍精,和以色侍人沾不上邊的賢德妃就說醜人多作怪,反正好話是讓他們說盡了……既是小小女子,何德何能吶。
馮妙瑜在心裡搖搖頭,把腦海裡紛亂的念想拋之雲霄。她粗粗掃了一圈,心覺人數好像不大對,沒有望見她想找的那個人,正準備撥拉撥拉馮敬文這顆算盤珠子,有位老臣突然顫巍巍竄出來。
“微臣有話要說。”
禮部侍郎夏大人拱手向馮敬文一禮,梗著脖子,眼睛是看向的馮敬文,嘴裡的話卻是對馮妙瑜說的。
“先秦韓子有言,曰:‘使雞司夜,令貍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百官黎民各司其職,春天播種,秋日收割,男耕女織,順應天道,方才是治世之道。《禮記》雲女子應以織紝組紃為本,微臣不明白,這朝堂上怎會有女子?公主身份尊貴自然不必多言,但您這樣帶頭亂了分寸規矩,豈不是要使天下大亂,災禍橫行?”1
底下不少大臣紛紛點頭摸須表示贊同。
馮妙瑜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壓下心中的不安無措,抬眼平靜道:“既然男耕女織天經地義,那夏大人為何站在這裡,而不是在田間地頭耕種務農?”
“因為微臣是皇上任命的臣下。皇上是天子,授命於天,皇上任命微臣掌天下禮儀之政令,那就是上天的意思,微臣站在這裡,亦是順天而為。”
“順應天道,那上天的意思就一定是對的嗎?”馮妙瑜笑笑。
“公主您怎麼敢——”夏大人瞪大了眼睛,“上天的意思自然是對的。”
“諸位大人都是這樣想嗎?”
馮妙瑜放下茶盞,學著馮重明的模樣抬臉慢慢環視眾人,目光威嚴,一寸寸壓在眾臣肩上。父皇近來讓她隔屏聽朝,參與大小政事,恐怕為的就是這個時候吧。
“夏大人既然這樣說,那這事情便好辦了。”馮妙瑜說,“夏大人授命於天子,本宮亦授命於天子,頭頂同一片天,腳踩同一片地。你我在此,都是順應天意,何來忘本亂時之說?還是說,夏大人您覺得上天授命於本宮是錯的,換句話說——上天是錯的了?”
“微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夏大人被馮妙瑜嗆得臉紅,聲音不由往上拔高了八度,“只是《禮記》所雲……”
馮妙瑜打斷他。
“那本宮問諸位大人一句,作《禮記》的是何人?”不等底下的大臣們回話,馮妙瑜接著說道:“《禮記》據傳為孔聖人七十二弟子及其學生們所作,西漢戴聖所輯。戴聖他是周朝宋戴公第二十三世孫,西漢大臣。自古以來君為上,臣為下。夏大人這可是要拿一介臣子之言,來反駁君上之命?假借古人之言,以下克上,僭越本分,於禮於刑,又該當何罪?”
“婦人之言,公主這是血口噴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欲加之罪?你說本宮汙衊於你,本宮這裡倒有一個法子,可以驗證夏大人到底是真無辜,還是假無辜。” 馮妙瑜給劉公公遞了一個眼色,頓了頓,繼續道:“想必諸位大人都聽過六月飛雪和比幹挖心的故事吧?想來蒼天有眼,自能辨是非,認忠奸。正好如今是秋天,萬物肅殺之時,依本宮之見,不妨順天行誅,在此砍了夏大人的腦袋,挖了心肝出來瞧一瞧——”
馮妙瑜放輕了聲音,“若是夏大人心無七竅,本宮明日起來不見飛雪,也沒有被天雷劈到,豈不是就能說明本宮監國乃是天意了?”
劉公公明白眼下正是馮妙瑜在這朝堂上立威的緊要關頭,立刻努努嘴允了兩個身材魁梧的衛士抽刀上前。底下的朝臣沒人敢大聲說話了,馮妙瑜嘴角噙著冷笑,血濺金殿,區區毒婦,區區一個千古罵名算得了什麼?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這樣被人咒罵了。如果要守住這座盛京城的代價就是血流成河,她不介意拿起屠刀,手染鮮血。哪怕這柄屠刀亦是架在她自己的脖頸之上……就像阿蠻能為了她的巫陽放棄一切,若有必要,她也可以為了大梁和盛京放棄一切。
兩個衛士已一左一右從兩邊架起夏大人,刀身上已見了紅,馮妙瑜笑著,也不叫停,夏大人的汗珠滾落在刀刃上和血絲混在一起,她是真的敢做這事的!夏大人牙齒都在打顫,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死!就因為這點小事……最後他還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服了軟。
不用背上殘害忠良的罵名,馮妙瑜心裡也是鬆了口氣。
她轉頭清清嗓,對馮敬文說:“太子,今日來上朝的朝臣人數好像不夠。”
馮敬文這才大夢初醒,但很配合地一拍扶手,“誰沒來?”
很快有光祿寺官員上前報了今日早朝點卯情況,一共十七位朝臣稱病缺朝,除了宋罌,另外十六人多多少少都和他沾點關系。阿蠻臨終前的叮囑就在耳邊,馮妙瑜把玩著扇子柄,她正愁怎麼收拾宋罌,這可不是瞌睡送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