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 】夢魘纏身
“阿硫因……阿硫因!”呼喚從縹緲變得清晰可聞,斷斷續續。
與無數次夢裡重複的舉動一樣,我昏昏沉沉地拾起床頭的長袍為自己繫上,赤著雙腳踏入一片月華裡,循聲朝黑暗深處走去。撩開隔擋神殿主殿與裡殿的黑色簾帳,一抹白影便映入我的眼簾。
弗拉維茲正倚靠在一根靠窗的圓柱上,他頎長的脖子向後仰著,清瘦的身體瑟瑟發抖。他的背後是臨海的高臺,夜風撕咬著他希臘式白袍的衣擺,好像隨時能把他捲入高臺下的萬丈懸崖,翩翩化作一隻墜鳥。
——他的頑疾又發作了。
慌忙抓起一個神像座下的白瓷瓶,我舀了一瓶聖水,向他沖去,慌張地將他從高臺上拖下來。他踉踉蹌蹌地倒在我的身上,而我承接不住他的重量,一下子被他壓在身下。
近在咫尺的蒼白麵龐上泛著一層不正常的紅暈,密集的汗液沿著他瘦削的臉頰淌下。有幾滴積壓在濃密的睫羽上,微微顫抖,像暴雨裡瀕死掙紮的飛蛾,明明不堪一擊,卻偏因那頑強而生出一種觸目驚心的美。
我屏息凝神,不敢動彈,怕一動,弗拉維茲就要離我而去。
他的手時輕時重掐著我的肩膀,薄唇裡吐出的急促喘息噴在我的面上。
我的肩頭被他掐得疼痛,胸腔裡一陣陣發堵,把灑了半瓶的水顫抖地遞到他唇邊:“喝水,弗拉維茲……”
“不,不喝!”他奪過水瓶狠狠扔出去,俊美的臉孔因過分用力而微微扭曲,吼聲嘶啞得不似人聲,單薄的身軀裡好似突然掙出了一隻野獸。我被他驚得僵住,繼而腰被他一把摟在懷裡。他太瘦了,手臂的骨頭硌得我脊椎生疼。
“我的阿硫因,你害怕了吧……我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根本不能保護你。”他努力平複著呼吸,淺金色長發輕柔地披覆在我身上,像一團絞纏著溺水之人的水草,讓我幾欲窒息,也使我不由沉溺。
我深嗅了一口他身上馥郁的迷疊香,堅定地搖了搖頭,環住他修長的脖子,低聲道:“我會變強的,將來會保護你。”
“不,你會離開我,像所有人一樣。”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身體抖得如風中殘葉。
我拼命地搖頭以示我絕不會如此,他冰冷的手指忽而一緊,深入我的發間,扣住了我的後頸。
耳邊他的聲音喑啞得幾不可聞:“你要證明你絕不背叛我……”
“我發誓,以諸神的名義……”
我盯著神像一字一句地賭咒,還不待我說完,他的手就從我的後腦勺滑下去,我被灼燙了似的渾身一顫,一瞬間惶然失措,下意識地推拒著他,手腳卻軟得厲害。
“我不要你發誓,我的阿硫因,我只要你證明……”他狹長的眼極暗,在夜裡閃爍著淒冷的藍光,像一隻因瀕死而絕望的孤狼,亟待汲取我的血肉,“用身體證明……”
“弗拉維茲!”我驚叫道,試圖推開他。
他把我的雙手抓在頭頂,病軀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股怪力。他低下頭,瘋狂地吻我。
恐懼扼著我的咽喉,讓我說不出話來。弗拉維茲就像是我的神,把我從地獄裡救出來的神,我一點都不相信他會做出任何傷害我的事。但此刻他就在那麼做。
我發起抖,抖得比他還厲害,掙紮著從他身下爬起來,翻過身想要逃跑,又被他抓著腿拖回去。他的身體滾燙得像在灼燒,猶如融化的焊鐵。
像是被我的喊聲所撼動,他松開了手,力氣驟然卸了,身軀從我背脊上歪歪垮塌下去。
我立刻把他推了開來,倉皇地從他身下爬坐起來,跌跌撞撞地後退。他的神情在月光下變幻莫測,眼底濃鬱不清的情緒在翻湧,近乎泫然。而後他朝我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把我抓住:“我求你,別離開我……阿硫因!”
我本能地躲閃了一下,他抓了個空。
就這麼一瞬,周圍的景象霎時間變了。
我不再站在神殿之內,而恍然一下子到了神殿下漫長得似乎無止無盡的階梯上,重複著那個令我終身難忘的夜裡的疾奔。我竭盡全力地沖向前方那正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神殿裡,短短幾步路,卻彷彿窮盡了一生的氣力。
一切都來不及了。
兇猛的火舌以燎原之勢席捲了整個神殿,火光鋪天蓋地吞噬一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神明,我的救贖,猶如神子一般的那個人影,就被火焰吞沒,化作一個扭曲佝僂的人形,在滾燙的火海之中朝我伸出一隻焦黑枯槁的手來,彷彿冥河裡死不瞑目的亡靈那樣絕望而執著的姿態。
“弗拉維茲……弗拉維茲!”
我歇斯底裡地哭喊著,跌跌撞撞地朝他沖過去,手裡抓到的卻是一把焦炭似的灰。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