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一)
盛醉大可以直接沖下山,用他積累的百餘年經驗以雷霆之勢碾壓人間眾人,連同那些不該出現的魑魅魍魎一同送上西天。但他偏生藏著掖著,動輒往俞央居住的小屋裡跑,帶著天真又不解的表情,好像一隻無知的小獸。
如果可以,他真想跟俞央兩個人在這裡待上一輩子。凡人一生那麼短,對俞央來說不過是彈指一瞬。
祈澤巒山巔長年盛開各色花樹,滿目錦繡繁花,是凡人從來見不到的景緻。
樹下布著一張石桌,八方圓滑,桌上落滿飄揚而下的花瓣,遮住煮茶用的小玉壺。俞央常坐在石桌邊上托腮望著他練功,肩膀上扒著一隻雪白的小松鼠,腿邊一隻雪狼眯起眼張嘴打哈欠,不一會便縮在他腳邊睡著了。
有時候俞央撐著額頭,腦袋一點一點地,眼看就要歪倒身子蹭上一地灰塵,卻在下一秒被人托住臉,輕輕往後扣,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雪狼猛地站起身來,警覺地睜開眼睛,巡視一圈,隨後視線落到靠近太近的兩個人身上,似乎想要翻個白眼以示唾棄,最終被盛醉輕飄飄看了一眼,便不敢造次,索性換個方向眼不見心不煩,擱那兒又睡著了。
白色松鼠小爪子抓住俞央袍子,順著衣襟飛快爬到盛醉身上,黑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一眨,雙爪略微合攏做出抱堅果的動作,實際上卻抓著盛醉飛揚的墨發,支在下頜位置偏頭看向盛醉放大的臉。
“噓——別出聲,不然把你煮了。”小松鼠渾身一震,顫顫巍巍放下爪子裡的頭發,蓬鬆的大尾巴往後一甩就想溜,被盛醉提著後頸拎起來,用氣聲警告道:“你主人要休息,一邊玩去,別打擾我們。”
話畢,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白色拋物線,最終落到雪狼背上,砸得小狼嗷嗚一嗓子。盛醉輕飄飄往這邊望上一眼,伸手捂住俞央耳朵,一狼一鼠便在他的眼神威懾下轉身灰溜溜逃走了。
他們的居所坐落花樹環抱的山間平地處,更高的地方覆蓋著積雪,有山泉從雪山上奔流而下,彙聚成一潭被雪山映得發藍發白的湖水。跟這座山巒一樣,它有個名字,叫做棲擇湖。因為湖水方圓十裡不見生靈,只有皚皚白雪。不過偶爾會有不知從何處飛來前來戲水的鳥雀,通體雪白,落在湖水裡就像下了一場雪。
取“良禽擇木而棲”之意。
白鳥良禽擇水而來。
盛醉發現俞央很喜歡這個湖。每天監督盛醉練完功,無論多晚,他都要來這湖水裡泡一泡。
有幾次不小心睡著了,連盛醉什麼時候來、俯身將手指按在他唇上隔著手指偷了個吻都不知道。
見他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盛醉便輕手輕腳把人從湖水中抱起來,鼻尖隔著濕透的衣服緊貼肌膚嗅一嗅,心滿意足將自己的外袍蓋在他身上,轉身緩緩朝他們的居所走去。身後跟著一隻雪狼,右邊斜後方小松鼠拼命邁開小短腿想要跟上。
盛醉完全沒有要等小家夥的意思,朝雪狼看了一眼,對方便聰明地領悟到意思,用牙尖叼起小松鼠往後一揚脖頸,將它甩到自己背上,步伐放慢,走在一個落後他們十步遠的位置,悄無聲息地跟著。
身後風雪肆虐,黑夜裡星子亮得出奇,一切喧囂與孤寂都被甩在身後。偌大的雪地裡只有盛醉手裡的燈籠發出一抹柔和的光暈,還有身後兩只小動物亮晶晶的眼睛。
大多數情況下,俞央會無知無覺一覺睡到第二天太陽初升。不過也有幾次會在中途醒來,發現自己被人抱著,於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讓盛醉放他下來。
“放下來幹嘛?”盛醉並不理睬他的要求,“你也抱過我。現在嘛…我不過是,投,桃,報,李。怎麼,不行?”
說得俞央啞口無言,跟鵪鶉一樣安靜乖巧地縮在他懷裡,幹脆享受起這個溫暖的懷抱來。
他無數次獨自行走在雪地冰原,孑然一身看盡世間百態,豔羨過、期待過、失望過,兜兜轉轉,終於在此時此刻嘗到了一種名為“安心”的味道。
若是碰上盛醉下山採購的日子,他便整日待在湖邊,將新採摘的花瓣裝在玉壺裡,放入新雪,借一捧湖水。埋一個玉壺在雪地裡,再抱一個回去埋在花樹下。
埋在兩處的花蜜水嘗起來有不同的滋味。盛醉偏好沾了雪味的,俞央則喜歡逸散花朵清香的。倆人一個抱一壺,月下對酌,邀月影載歌。日子過得好不暢快。
慢些,時間過得再慢些,再慢些吧…
相處的時間越長,待得更久,就越捨不得走。
就算知道會有重逢。
“阿酒,人間大亂,災民遍地,妖魔橫行。”俞央對他說,“你該下山了。”
盛醉眼睫輕顫,垂眸道:“你要趕我走麼?”
“哪能啊?”俞央好聲哄道:“只要你想,隨時可以回來。不是還要去找心上人?”他親暱地替盛醉整理衣襟:“快去吧,別讓人家姑娘久等了。”
“不是姑娘。”盛醉悶聲悶氣說:“要找的人,我已經知道他在哪裡了。”
“那很好啊!”俞央抬手幫他拂落吹到眼角的碎發,“早些去,早些——”
他想說早些回,思來想去卻發覺他們好像並不是可以說這種話的關系,於是話到嘴邊忽然改口:“早些把人帶到身邊。我要出一趟遠門,你們要是喜歡,可以一直在這裡住著,左右屋子多,再來個人,也更熱鬧些。若是覺得不方便,我還有別的住處,不會回來打擾你們。安心住下吧,這裡環境也好,適合隱居。”
“不要走…”盛醉從後面一把抱住他,“這不是你的家麼,你想走到哪兒去?”
“這只是一處居所,誰住都一樣。”俞央將手搭在他小臂上,輕輕往外推:“我要去辦點事——你既已有心上人,當同他人保持距離才是,即使是師父也不可以。你已經長大,就該明白,有些事情只能同最親近之人做才是。”俞央用了些氣勁將人震開:“比如擁抱。”
“你等等我,”盛醉雙手握拳,“等我回來,有話想跟你說。”
他忍不住了,他想攤牌,無論結果是好是壞。
他已經想好了,如果俞央不同意,他就死纏爛打。人間有句話叫做烈女怕纏郎,他不介意也當一回死纏爛打的小人。如果還是不行…他就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只要還能看到俞央就好。
“注意安全。”俞央專注地看著他的眉眼,“皮相這般好看,加之心性堅韌,與人和善——沒有什麼人拿不下的。放寬心,別走神,贏下來再說。”
“你先告訴我你要去哪裡。”盛醉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隔著半米距離與俞央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