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糖人
到底是初冬時候病一場,年整八十的許老太太痊癒之後,比之前些時候更容易疲乏犯困,麻將才搓沒幾圈,人就歪在椅子裡,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眼睛都睜不開了。
見此狀況,眾躡手躡腳從北園散,牌攤轉至長房東院,繼續鏖戰,麻將攤則原地解散,許景瑭婉拒堂兄邀請,和時佼回了西院。
中午沒休息,又費力耗神搓麻將,甫進起臥居,時佼甩掉腳上棉鞋和外罩褙子,臉朝下直挺挺栽到床上,不動了。
許景瑭隨其後,走過來的時候順手把東一隻西一隻的鞋子撿起來,端端正正放到腳踏旁邊,褙子反正掏過來搭上衣屏,彎腰在床邊坐下。
時佼把臉從松軟的床鋪上扭過來,用腳碰了碰許景瑭,懶懶散散問:“你不困麼?阿婆阿翁也都午睡去了,你陪我睡會兒?”
“好。”許景瑭解去外袍,抖開被子,與時佼並肩而臥。
未幾,時佼翻個身,被子下有一條腿壓在了許景瑭身上。
“睡了麼?”許景瑭試探問。
“沒。”時佼閉著眼睛,語調清醒。
許景瑭一條胳膊被抱著,另隻手搭到時佼壓著她的那條腿上,穩聲道:“明日,我就要回去上工了。”
時佼倏而睜開眼,眼中未能及時散去的迷濛,讓她看起來像是快哭了,揪著許景瑭衣袖問:“咱們昨日才辦過酒,新婚如何都會有三日假休的罷?”
許氏工坊夥計,實際上有十日新婚休假,還是帶薪的。但許景瑭不是尋常夥計,她是總工,她姓許,在工坊,她只能付出比尋常人更多的時間,才能收獲在別人看來唾手可得的回報。
她的年月收入,在書院同期出來的百餘同窗中能排前五,當然,只是單純論收入的話。
許家工坊在開州城外,離許家不算太近,若日日往來,委實不算方便,許景瑭卻還是提議:“如果情況允許,我便天天回來家過夜,如何?”
時佼捨不得許景瑭回去上工,卻也絕不黏人,湊過來把額頭抵到許景瑭肩膀,嘀咕道:“反正書畫鋪子已經關年假了,我在家待著也是待著,不如隨你去工坊幹活?”
許景瑭無聲而笑,側過身來在時佼臉上揉了一把。
“唔!”被時佼扭著躲開:“你手心有繭,刺得疼。”
說著,她捉住許景瑭的手,攤開她手心舉到眼前看。
“你看這繭,一、二、三、四個,”時佼逐一數出許景瑭手心指根處幹活磨出的繭子,又摸了摸拇指內指節上那處繭子,問:“這些繭子,可有辦法去掉?”
許景瑭兩隻手的虎口,食指指腹與中指指腹,都長有繭子,而且手背曬的比手腕黑,使得這雙骨節分明,勁瘦纖長的手,流暢中更多了幾分粗獷和滄桑。
闊門年少,如此年紀,如此條件,如此家境,公子不該有如此一雙手。
“姐姐關注的地方,還真是與眾不同呢。”許景瑭微頓,如是感嘆:“姐姐不想知道它們是如何來的?”
“我知道啊,做工磨的嘛,”時佼把玩著許景瑭的手,低低道:“但那些都是過去所造成,我關心的,是你的今日,以及未來。”
“唔,困了,”許景瑭忽然不敢接話了,搪塞道:“睡會兒睡會兒。”
時佼的話,讓她心裡隱約生出種無法形容的焦慮。
時佼像是心裡明白什麼一樣,不再追問,閉上眼睛,很快跌入覺裡。
次日,許景瑭果然回了工坊幹活,一大早乘車離開,獨留時佼面對家中各位不熟悉的老少。
日子平平無奇去,悄無聲息在人鬢邊添新霜。臨近年關,僕丁放假回去過年,家宅安寧的許家,上下都在為迎接新歲做準備,時佼跟著大家一起忙碌,開始較少見到許景瑭。
許家人的年,似乎比其他人家過的都有滋味。
年貨很早就開始採買籌備,許家老少親自動手,由許景珩父親主持大局,其他人聽吩咐辦事,遇到分歧較大的問題時,則需要請老太爺或者老太太拿主意。
比如,今年家裡要蒸幾鍋菜饃,哪天開始蒸。關於這個問題,老少各執己詞。
許景珩父:“去年蒸了三鍋蘿蔔肉菜饃,兩鍋雞蛋粉條的素菜饃,廿七開始吃,初二饃饃就壞了餡兒,而且素菜饃幾乎沒人吃,今年不能還蒸這麼早,素菜饃蒸一鍋想來就夠吃。”
許景珩母:“去年年節那幾日天氣特別暖和,所以饃饃壞的快了些,可今年冷啊,今年特別冷,這大風大雪大冰溜,東西能放!再說了,你廿七不蒸饃,廿八要炸丸兒,廿九處理豬頭,要做貢肉白肉,你哪天蒸饃?”
雖是爭執之詞,大家卻未爭執,潑辣如許景珩母親,哪怕私下裡和許景珩父親掐架嘞,在老太爺老太太面前也是低聲細語,不敢臉紅脖子粗。
聽取各方意見後,老太爺拍板決定菜饃還是在廿七日,和其他饃饃一起蒸。
年節上,家家戶戶都要蒸很多饃饃,比如大饃、棗花——給回孃家的女兒們回夫家時帶的,對兒刺蝟和財神爺盤——大年初一起燒香供神用的,此外還有像五福臨門糕、長命百歲糕,吉祥如意饃等等花樣繁多的吃食要蒸,給小孩子祝成長的,給老人祈健康的,給上有老下有小的討平安的,過年麼,如何都要博個好彩頭,這些皆少不了。
給大家夥兒忙的呦,天不亮廚房就見起炊煙,圍裙穿在主廚許大爺身上,幾乎就沒被脫下來過,大奶奶和三奶奶帶著倆媳婦在案板和蒸鍋前忙活,許三爺帶著侄與兒們打下手,老爺子要寫春聯時,喊了老半天,才把院子裡劈柴的許景琋,以及洗完白蘿蔔的時佼兩人喊過來。
“老蛋,你研墨,佼佼,你給阿翁裁紙,”老太爺扳著指頭數,來來回回老半天,沉吟道:“一副大門,六副二門,二十二副房門,五六十張四方紙,寫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