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珍森羅·二
葉錦焰本不希冀那山峰會在碾碎自己之前會大發慈悲地停下來,而今它停下來,也不過是多給了一時半刻的緩和。
剖夜劍沖勢未散,仍攜著凜然戰意挑上了斷龍骨,神兵狹路相逢,登時異光大綻。
這一招,是葉錦焰用左手使劍以來最慣用的,質樸無華,大繁至簡,最真誠的劍法本就難以破解,特別是當他學會將所有內力凝注於左手之後。
無形的光芒瞬間沖破了葉錦焰所下的薄弱符咒禁錮,白茫茫一片擴散開去,沖擊著整片凹地上四處散落的小鬼,哀嚎遍野。
從遠處望去,幽冥海中原本被火光映紅的天色——抑或說是地面——竟也受這片異光的影響,黯淡不少。
那一刻,頭頂的山岩彷彿沒有停滯,葉錦焰只覺五髒六腑都被狠狠撞了一下。
但那山又確實停下來了,所以他的五髒六腑又很快彈了回去。
緊接著,他聽到輕微的碎裂聲響。
那聲音短促,微弱,幾不可聞,按理不該在這振聾發聵的場景被他捕捉到。
但他聽得分明。
剖夜劍本就與他身心相連。
葉錦焰被巨大的沖擊力拍向空中。
這世界上已經發生過的,尚未發生的,正在發生的所有事情,彷彿都已經在他腦海裡轉過一圈了。
好像是打從劍冢出來那天起,也好像是從祠堂的雨夜裡長跪不起那刻起,葉錦焰就開始計算這世事萬千的走向,他想過生,想過死,想過天上的星星墜落,想過長江的水流枯竭。
自然,他也想過,剖夜劍會有折斷的那一天。
這一刻來得如此突兀卻又合理,他不受控制地飛向頭頂的山崖時,就已經毫無阻礙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有些釋然:結局就該是這樣。
煙霧消散,熔岩凝固,懸空的海浪翻湧而來,星疏月朗,葉錦焰仿若附身飛鳥,看見了一整個倒掛的人間。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久遠的詞來,嘴唇翕動,輕聲唸了出來,“俯瞰塵寰如夢……”
是在哪裡看到的來著?
還沒等他想起來,空氣裡劈啪作響的灼燒聲迅速逼近,有人一把拽住了他的領子,將他生生從半空中扯了下來,這股力量掀起的旋風如一潑冷水拍在葉錦焰臉上,觸感生疼。
想起來了,這是他寫的詞。
十年前,和荀重、樂黃泉幾人夜遊西湖,把酒泛舟,雅興來了,一人一句接下去,當場吟成了這首《臨江仙》。
這第一句,是他當時趴在船頭醉眼朦朧,看到湖面上映襯著夜空,才有了“俯瞰塵寰”一語。這首詞因為當時幾人遣詞習慣和脾性都大為不同,前後風格迥然多變,甚至顯得有些怪異,卻因此成了他們獨特的記憶。
俯瞰塵寰如夢,星月沉落江中,回首長安已朦朧,天高孤雁遠,只餘萬山重。
家書不至舊城,斷笛難寄晚風,血淚啼鵑三兩聲,何日策馬歸,與君再相逢。
後來幾番輾轉,世事如磨。
過,從那夜之後,這詞牌不知怎的成了他最常用的一個,每每夜不能寐時都會寫上一首,乃至於習慣成自然,考取功名時在殿堂上連寫十二首詞,竟無一例外全是《臨江仙》。
倒轉於湖的夜空,倒轉於海面的人間,又何嘗不是這些年來倒轉的天與地。
葉錦焰被大力拽回地面,險些撞上殘火未盡的堅硬岩石。
他嗆咳著抬起頭,遊照野那血跡斑斑的手甲正不甚溫柔地拎著他的衣領。
葉錦焰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開口還打了個磕巴:“遊、遊照野,你——”
斷龍骨從中間斷裂,名副其實地成了兩半,跟同樣遭遇的半柄剖夜劍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