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點點, 任意欺淩那奼紫嫣紅。泡在香氣裡的大梁終於稍微清醒了一次,被雨水清洗過後的青石板、飛簷還有剝落了紅漆的柱子,皆煥然一新, 如同孤零零行走在夜色中的採蓮少女, 清冷且單弱。
街上靜悄悄的,一陣紛亂的馬蹄聲徒然響起, 倒把因醉酒而昏睡在酒肆外的漢子驚醒。
這個時候敢持刀騎馬行在街上的,也只有榮家的人了。
十個身穿玄色細鱗鎧甲的將士行在頭裡, 跟在最後的是他們的侯爺, 還有侯爺的女人。昨兒個已經快到定陽了, 誰知突然來信兒,說是晚冬姑娘要嫁給章公子,而且婚事倉促, 就在明晚上。
很明顯嘛,這是唐督主趁著侯爺離開大梁,急匆匆辦的糟心事。
還記得侯爺得知後,愣了下神兒, 垂眸細思了片刻,朝著信使揮揮手,說:告訴你家主子, 你並未追上本侯,其餘敢多說一句,本侯明年清明的時候親自給你上香。
如此吩咐罷,侯爺招呼眾人上馬, 急忙往定陽趕。
其實大家心裡都有疑惑,整個大梁沒人不知道,侯爺與晚冬姑娘關系匪淺,若不是唐督主這個小叔在中間攔著,他二人早都在一起過日子。哎,只因此番定陽發生了大事,侯爺這才馬不停蹄地趕往定陽。
侯爺曾感慨:夫定國之術,在於強軍足食。注1)
故而這些年把軍屯與民屯同時推行,且將定陽這軍事要地交與肅王全權負責,誰知肅王這小子貪功,竟將田租私下裡又提高了三成,許多士兵和屯田客已然放血割肉地來繳納,又逢天災,眾人走投無路之下,由一個叫張蕭的校尉帶頭揭竿而起,此人自稱祖上乃是漢朝五鬥米道張角,趁著民變四處散步妖言,如今已然成了氣候,號稱五鬥軍。
肅王只覺是一群賤民鬧事罷了,並未當回事,回到大梁仍拿著自己的“功勞”炫耀,一直將五鬥軍的事壓著,直到前些日子聽聞五鬥軍襲擊了定陽倉,殺了定陽令,那張蕭開倉放糧,短短一個月,五鬥軍已然發展到上萬信徒。
這下肅王怕了,小心翼翼地將此事上報太後。太後大怒,當即將侯爺和督主、何首輔等人召進宮,當場就脫了肅王的官服,又厲聲責罵了侯爺,只知眠花宿柳,竟連民變都聽不到了。
侯爺當時又羞又急,緊急調兵,趕往定陽。
誰知半路,竟聽聞此事。
國事家事,何者為先?
還記得侯爺當時悶著頭駕馬西行,臉色黑沉,好似憋屈得緊。忽然勒馬,似乎下定了決心,吩咐副將先行去定陽大營,務必按兵不動,不可傷五鬥軍一人,他得回大梁一趟,馬上就趕來。
趕了一整天的路,總算在夜色降臨時回到大梁。雖遲了一步,姑娘已然跟章公子拜了堂,可侯爺是誰,即便他們入了洞房,也能將人給搶出來。
大約姑娘對於侯爺,也很重要。
一陣冷風吹來,沈晚冬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這會兒穿著榮明海的衣裳,很寬大,幾乎能裹兩個她還有餘。她和榮明海此時共乘一馬,因藥勁兒還沒過,只能靠在他身上,真的很暖。
才剛從章府出來時,榮明海說要將她帶回朱雀街的家,又偷偷在她耳邊笑著說:今晚洞房花燭。
她自然是願意的,可是,自從曉得唐令對她做了那種事後,她就怕,怕榮明海察覺到她身子有被人猥褻過的痕跡。
所以,她哭的楚楚可憐,對榮明海說:小叔為了讓我徹底和你了斷,給我吃了迷藥,強迫我嫁給章謙溢。我跟他慪氣,這會兒水米都沒進,身子酸軟的厲害。
榮明海聽了這話,罵了幾句老唐不是個東西。
隨後揉了揉她的發,說:正好兄弟們趕了一天的路,都餓了,今兒算是咱倆成親的日子,請兄弟們去咥羊肉大餅,喝羊羔酒,好好悶一覺,明兒早上去定陽。
離得老遠,沈晚冬就聞見股香味,抬眼看去,老楊家羊肉鋪子就在夜色深處,因下了雨,這會兒也沒什麼人,燈籠被風吹得左右輕搖。
夜太安靜了,什麼都瞧得見,什麼都聽得見。
沈晚冬看見掌櫃老楊此時搬了張小矮凳,坐在灶火旁抽旱煙,正在聽小夥計和江湖客扯牛皮,扯什麼,就扯大梁最美的女人晚冬姑娘今兒出嫁,卻被侯爺搶走了。就是嘛,人家兩個本是一對兒好相相,督主再蠻橫,也不能強拆開,這下可好,喜事變成了笑話,這臉打得可真疼。
這種事,比風吹得還快,想來明天整個大梁都會知道吧。
老楊見小夥計手舞足蹈地描述章府發生的事,其實這小子也是才剛聽從章府出來的酒樓管事說的,可如今說起,彷彿親眼所見一般。
許是聽見了馬蹄聲,老楊抬眼一瞧,趕忙將煙鍋子在灶臺上磕幹淨,站起先敲了小夥計幾下,囑咐他趕緊燒火煮肉,再去搬幾壇子羊羔酒來。
沈晚冬回頭去瞧榮明海,兩人搖頭一笑,先後下了馬。
她倚在榮明海身上,雖說頭還暈著,腳也軟,但卻漸漸有了力氣,一步步和他走進老楊的鋪子,入了座。和他們坐在一桌的,還有老梁。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已經沒了的妹妹和剛出生就斷了氣的小外甥,老梁定定地瞅了她好幾眼,長嘆了口氣,說了句:你比我妹妹有福氣啊。
說罷這話,老梁抱起桌上的酒壇子,起身牽了自己的馬,冒雨消失在夜幕中,背影蕭索,似有無數心事。
她下意識回頭去看榮明海,果然,他低著頭,目中愧色甚濃,末了說了句:老梁讓我好好待你,說你的性子和他妹妹很像,執拗且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