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影子又細又長, 溫柔地鋪滿了長街,一輛馬車吱呀吱呀駛過,踏碎一地餘暉。
沈晚冬蜷縮在車的角落裡, 腿上蓋著塊薄毯, 半個身子倚靠在玉梁身上。即使外頭春暖花開,她也感覺冷, 那種無孔不入的寒意讓她憋屈的慌。
那會兒唐令給她帶來了安定侯的一封桃花箋,上面只有四個字:夜深姝色。
這是隻有他們懂的字眼, 旁人不會明白。
那天夜裡, 她和榮明海一起去了含姝的墓, 天飄了些雨,將燈籠裡的蠟燭打滅,無邊黑暗中, 有個人偷偷親了她一下。
挺壞!
榮明海如今在涼亭等著她,可她此時卻要去侯府。
麒麟,現在得有八個月大了吧,也不知長成什麼樣了。
其實當初唐令跟她說, 會動用權利幫她把孩子要回來,她低著頭,拒絕。
唐令不解, 在床榻邊坐了良久,忽然陰測測說了句:小婉,你覺得小叔沒本事護你周全,還是你有別的什麼想法。
她聽了這話, 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低頭哽咽道:若大張旗鼓去要孩子,我在寒水縣的醜事也會被挖出來,我名聲臭了不打緊,怕是會連累小叔,榮家恐怕也會狗急跳牆,到時候,我真是沒臉再活下去了。
唐令皺眉,細思了半天,嘆道:就怕時間拖得久了,孩子學會了認娘,再不會跟了你。若放在從前,榮家斷然不會輕易把孩子還給你,如今有小叔給你撐腰,想來他們會顧忌些。
她搖了搖頭,鼓起膽子,怯懦道:這事兒我自己心裡有主意,您,您就讓我自己處理吧。
唐令一愣,扭過頭看別的地方,幹咳了兩聲,淡淡說道:小婉,日子長了後,你就會慢慢知道,小叔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男人不一樣,是真心疼你的。你得記住一件事,我和榮明海之間的博弈永遠不會結束,除非哪個先死了。
沈晚冬嘆了口氣,她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臉,試圖用黑暗來讓自己平靜些。
選擇是有本事有地位人的東西,她只是個小女人,心裡有的那點小算計,不過是想從掙紮的活一步步走向有尊嚴的活,僅此而已。
在唐府的這些日子,她斷斷續續從唐令那兒聽到些安定侯府的事。
安定侯在十九歲那年娶了出身名門的戚夫人,是皇上賜的婚,戚夫人比他要大三歲。兩人成親沒幾天,邊關告急,安定侯跟著鎮北大將軍遠赴戍邊打仗,這一走就是兩年。
重返大梁的時候,安定侯是滿載榮耀,可還帶回個女人—秦氏。
這秦氏是本是安定侯結義兄弟的未婚妻,那男人同安定侯一起上的戰場,幫安定侯擋了支冷箭,毒發身亡。在那男人死了的兩個月後,秦氏居然光明正大的進了榮府,而且還是懷著身孕進去的。
於是大梁就有了閑話。
有人說秦氏懷的根本就是那死鬼的遺腹子,她利用安定侯的愧疚之心,想要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
也有人說,安定侯當年不過是個略有微功的小將,而他姐姐也不過是個美人罷了,秦氏難道就有未蔔先知的本事,知道榮家日後是天潢貴胄,為了進榮府使盡心機,甚至不惜壞了自己的清名?
還有人說,其實安定侯早都跟秦氏私相授受了,說不準那支冷箭,就是他放的……
總之不論怎麼說,安定侯的名聲已經臭大街了,一直臭了十年。後來榮家扶搖直上,而安定侯在外屢立戰功,在內主張變法,在腹裡實行軍屯,為朝廷籌得百萬石的糧食,可謂居功至偉了。加之此人打仗時殺戮無數,又有個千人斬的稱號,故而如今也沒多少人敢在明面上扯這些陳年老灰,不過私下裡說一嘴,也就罷了。
聽唐令說,這十年來,侯府裡的掌家大權一直在秦氏手裡,這秦氏也著實厲害,不僅理得了家,而且在太後跟前也頗得臉,加上安定侯有心抬舉,這些年但凡朝廷有宴會,也多是秦氏同侯爺赴宴。秦氏性子和順溫婉,與大梁的各家貴夫人相處甚好,是有些交際手腕的,漸漸的,她在眾人眼裡口中從秦姨娘竟不知不覺成了秦夫人,到如今,多數人只知侯府裡有個秦氏夫人,不曾曉得還有個原配戚夫人。
令人奇怪的是,戚夫人對此也沒什麼抱怨,一直深居簡出,對誰都冷冷淡淡的,不爭寵不管事,似乎當個富貴閑人就滿足了,直到有了麒麟後才肯爭。
更讓人奇怪的是,據安插在侯府裡的細作回報。安定侯不怎麼待見戚夫人,二人客氣疏離,誰也不理會誰;可他也彷彿並不像傳言那般偏寵秦氏,十年來多住在軍中,極少踏入秦氏的小院,去也是瞧一眼大兒子罷了。那個長子被秦氏教養的極好,如今只不過九歲,可於文字訓詁之道已頗有些功底,武藝也沒落下,是能騎馬狩獵的。加之此子樣貌清秀,很是得安定侯的喜歡。
這三人裡面一定有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究竟是什麼,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沈晚冬一想起這些事,就忍不住頭疼,她靠在玉梁身上,閉著眼睛假寐。馬車搖搖晃晃的,加上車軲轆枯燥乏味的吱呀聲,無不催人慾眠。正迷迷糊糊間,馬車忽然停了。
“小姐,侯府到了。”趕車的曹馬夫並不敢掀簾子,只是站在馬車跟前,小聲恭敬道。
沈晚冬睜開眼,懶洋洋地嗯了聲,這曹馬夫是唐令特意挑出來給她趕車的,想來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沈晚冬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裡拿出小鏡子和胭脂扣,對鏡稍微理了下妝,便與玉梁先後下了馬車。
四下看去,此時天已經擦黑,小巷靜悄悄的,侯府後門的屋簷下掛上了兩盞紅燈籠,風吹的燈影亂飄。在門口橫置了條長凳,上面坐了個穿著灰襖、瞧著像管事模樣的胖男人,這男人大腿翹在二腿上,正舉著小指在摳耳朵,笑吟吟地和跟前的兩個拿著圓木長棍的小廝說笑,彷彿並未看見侯府跟前停了輛馬車,更對沈晚冬三人置若無睹。
沈晚冬微微皺眉,這雖說是後門,可畢竟是侯府,不應該如此鬆散憊懶瞧那三個家奴這般目中無人的態度,似乎是奉命專程等在這兒的。不應該啊,今兒榮明海約她城外涼亭相見,按說沒幾個人知道,好,即使侯府有人提前知曉,那又怎會算準她會來侯府?
“老曹。”沈晚冬和玉梁兩個站在石臺階下,並不直接與侯府下人對話,而是朝曹馬夫使了個眼色。
曹馬夫即刻會意,小步行至石臺階下,挺直了腰桿,朝那三個家奴抱拳略晃了晃,就算見過禮了。
“我家小姐求見戚夫人,煩請小哥進去通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