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戧背對如血殘陽,策馬揚鞭,飛馳在崎嶇野路上。
四年前,她臨危受命,再一次女扮男裝,率軍出征,她的夫君當眾宣佈:“待到他日衛將軍凱旋而歸,本王必將傾城相迎!”臨別前一刻,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握住她的手,附在她耳畔小聲說:“戧歌,我等你回來——我和諾兒還有芽珈一起等著你回來!”
諾兒,她與夫君成親第九年,在聚少離多的情況下,歷經兩次流産後,好不容易生下的兒子,出征前,那小家夥話還說不清,只管使出吃奶的勁兒抱著她的腿不撒手,口齒不清的哭求:“娘,不走,要抱抱!”
芽珈,她永遠長不大的雙生妹妹,這麼長時間看不到她,肯定也是要鬧的,想來又要讓夫君他絞盡腦汁去安撫。
因為有他們,所以她咬牙堅持,浴血奮戰,幾次死裡逃生,落得一身傷疤,好在,不輸她常勝將軍的名號,又一回大獲全勝。
日前,回程途中的她接到夫君手書,展開一看,上面只寫著四個字——望卿速歸!
她從來就不需要什麼傾城相迎的榮耀,只盼望可以早一點骨肉重聚,夫妻團圓,所以把軍務移交給桓昱,獨自一人揹著羌人的降書,輕裝上路,徹夜狂奔!
只要穿過前方小樹林上了官道,她日思夜唸的家,就在觸目可及的地方,再揮一鞭,沙啞的嗓音中透出濃濃的歡欣:“駕——”馬蹄揚塵,轉瞬就紮進樹蔭下,嘴角一點點翹起來:“芽珈、諾兒、靜淵——我回來了!”
穿林而過,抬眼看去,笑容徹底綻放。
官道上披堅執銳的侍衛整齊劃一的排排站,列隊前面停著一輛奢華牛車,那車是夫君斥重金聘請知名匠人專門為她製造,出征前一天,夫君特地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帶她和諾兒外出遊玩,當時他們一家三口乘坐的就是這輛雲母車。
夫君和兒子近在咫尺,衛戧恨不能飛過去,不曾耽誤片刻,眨眼就到了車前。
與此同時,一個侍女在車廂後安置好踏腳,另一個侍女打起帷簾,扶下一位身著素服,小腹微凸的婦人。
婦人站定後輕啟朱唇:“殿下料定衛將軍今日必歸,但你動作也委實慢了些,叫姐姐好等!”
衛戧翻身下馬,但覺一陣有些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引得她接連打了兩個噴嚏,抬手揉揉鼻子,視線跟著掃過婦人精描細畫的眉目,還有素白罩衣下隱隱露出的豔紅裙裾,最後定格在婦人凸起的小腹上:“姐姐等了多久?”
這位確實是她的姐姐,名叫衛敏,只不過與她和衛珈同父異母,因情況特殊,所以繼母將衛敏也送進了王府,也就是說,衛敏是她夫君名義上的如夫人。
衛敏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差不多快一炷香了。”
衛戧不太想問衛敏的肚子是怎麼回事,她只在乎和她關系最密切的那三個人,將視線從衛敏小腹移到牛車上,再一次確認,晃動的帷簾後空無一人,低啞出聲:“讓姐姐久候,實在抱歉。”頓了頓,忍不住問出來:“殿下呢?”
衛敏應道:“受虞公邀約,到他府上赴宴去了。”
衛戧緊張起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衛敏“哦”了一聲:“虞公那園子這幾日景緻大好,所以邀殿下去品酒賞花。”
衛戧微怔:“品酒賞花?”
衛敏笑起來:“與其說是賞花,倒不如說是賞人,你常年在外不知道,但這江東大族間誰人不曉虞公那位嫡親的孫女滿十五歲了,今日上午的及笄禮,賞花不過是個由頭,為其慶祝才是本意。”
衛戧脫口而出:“殿下竟去參加這種宴席,於理不合吧?”
衛敏的笑容中洩出一絲嘲諷:“已經三十歲的人了,還是那麼死心眼,這所謂的‘合理’不‘合理’,還不是看殿下有沒有那個心,如果有那個心,不合理也是合理;如果沒那個心,再合理也是不合理。”又摸了兩下自己的小腹:“何況,那位還是未來的皇後娘娘,一國之母呢!”
“什麼皇後娘娘?”
衛敏上前一步,湊近衛戧耳畔低聲道:“妹妹,我們的夫君即將登基為帝,你辛苦這麼多年,終於得嘗夙願,將他送上那個位置,你歡不歡喜?”
平地一聲雷,炸得衛戧腦袋裡糊成一團。
衛敏也不等她回應,繼續道:“但所謂有得必有失,如今這個結果也是必然的,你看開點。”略顯詭異的笑了笑:“好在只要再幫我們夫君這最後一次,餘下的事情就用不著你操心了。”
衛戧條件反射的接道:“什麼‘失’,什麼‘最後一次’?”
但衛敏已退後,聲音也跟著抬高:“幾年沒見,你肯定很想芽珈和諾兒吧,我出門前,殿下特地囑咐我帶你去看看他們。”
看著衛敏表情,衛戧的心髒莫名抽了一下,她抬手按住胸口:“他們人呢?”
“在別院,離這不遠。”
於是,衛戧跟隨衛敏走上與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說是別院,其實不過是一座位於山坳裡的小莊院,孤零零的坐在山水間,明明到了掌燈時分,可院子裡還是漆黑一片,儼然如一座荒宅。
見此情景,衛戧心裡咯噔一下,勒住韁繩,轉頭看向牛車。
隔著帷簾傳出衛敏威儀十足的訓話:“不管怎麼說,好歹也曾是王府的人,到底是哪個不開眼的狗奴才,膽敢如此怠慢,交代下去,讓他們自去找管事的領罰。”
不多時,宅門口就點亮兩個白燈籠,衛戧目光發直的盯著那幽幽的燈光:“‘曾’是什麼意思?”
衛敏不答反問:“你不是一直傳書給夫君說想早點見到他們麼,喏,就在那裡,怎得又要躊躇不前?”
隔著帷簾,衛戧看不見衛敏表情,但她聽得出,衛敏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寒意,她的腦袋更亂了,不及細想,一夾馬腹,快速前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