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年學琴起始於自娛自樂,但是經過這麼多年的勤學苦練,他早已是音他人對他的期望如何如何,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沒有成名成家的夢想。所以,放棄比賽意味著放棄夢想,辜負家人的期待,辜負他人的關心,辜負國家的培養,辜負發現他天才的那個老太太的辛苦培育,未免太自私了!
五歲時,山民之子舒逸文經常跟著媽媽去縣城賣菜賣雞。一天傍晚,媽媽在街邊辛苦叫賣,他卻聽見一種陌生而親切聲音,是對他的靈魂的召喚。他的小腳丫子朝聲源方向移動了。聽清楚一些了,聽得更清楚一些了。就這樣,他偏離媽媽的監視,登上縣文化館高高的臺階,走入深深的庭院,在一間爛屋前停下。他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在一架幾乎破爛的鋼琴前擺動消瘦的身子,美好的音樂在她的指間汩汩流淌出來。他頓時笑了,用小嘴哼出老太太的手指彈出來的東西。老太太忽然轉頭,大吃一驚。她叫他到邊上,要他試彈幾下。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小家夥在剛熟悉琴鍵所代表的音階後,居然彈出她前面彈過的東西了,幾乎毫無差錯。老太太震驚之餘,使命感油然而生。此後,她就沖破重重阻力,出錢出力,悉心培養他,從而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可惜,老太太在小家夥考取音樂學院那一年夏天死於腦溢血了。在整理她的遺物時,小家夥方才曉得啟蒙老師的身世:從前是省城火車站站長的閨女,自小在教會學校念書,文革期間發配到山區,透過嫁給縣長的公子調到縣文化館工作,天天彈奏二十世紀初一個義大利傳教士遺棄在教堂裡的舊鋼琴。
每逢想到自己的啟蒙老師,長大成人的小家夥就淚如雨下,發誓要成為鋼琴大師。
今天,他又找到一條不能放棄的理由了,那是楊老師再三對他說的:“你喜歡的女人正在天上等著你獨佔鰲頭呢!”
於是他坐回到鋼琴前面,看著放在它上頭的姚嬈玉照。姚嬈坦然自若朝他微笑,並不掩飾眼角周圍的細微皺紋。
“你不叫我放棄我就不放棄。”他修長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你我得達成協議:還有三個月時間,我花一個月時間使勁悼念你,後兩個月就天天練琴,爭取到時候一舉奪魁。你看如何?”
他覺得好多了,起身繼續收拾東西,將書啊譜啊什麼的統統打包。他想開手機,看看幾點了。
這麼一來,他接獲姚媛簡訊了:“我在音樂學院附近的麥當勞等你開機已經一個鐘頭了!”
他直接撥過去,要她馬上來這裡。
而後,他下意識走到落地鏡前,準備打扮一下。最終,他放棄了,決定原汁原味見姚嬈的妹妹姚媛,該顯得痛苦就顯得痛苦,該顯得憔悴就顯得憔悴。
姚媛一進屋,就被鋥亮的三角鋼琴所吸引,走近它,端詳它,意味深長說:“記得你曾發誓等掙了大錢,一定要弄架三角的。看來你靠自己的力量提前實現誓言了。哦,這屋子不錯,想必也是你靠自己的錢租下的。”
“你就是為了說這些話來的?”
“我來,不想聽你說廢話彎話,就想問問你:你跟我姐什麼關系!”
“我跟她的關系明明白白寫在我的臉上,還需要我回答嗎?。”
“好,還算誠實,沒有欺天瞞地。知道我還要問你什麼?”
“她是不是來看我的路上而死的。是的!我不該糾纏她來這裡!”
“她本不想來?”
“起先不肯來,怕焦和平從日本打電話,發現她不在家。是我殺了她!”
“真是車禍的話,就不是你殺的。”
“我不叫她來,她就不會死。她給我催得心慌意亂,所以出了車禍!她開車多棒啊,跳芭蕾似的!”
“女人心急如焚地趕赴跟男人的約會,不可能是給催來的!愛是風,沿途不停,不顧一切,虧你愛她!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舒逸文就將去海邊公路接姚嬈,沒接著她,結果發現她在懸崖峭壁墜了海,然後報警,報警後回家的事通通說了出來。
說了這些,他說:“她為了我而死了,可我在她死後什麼都沒做,就打了一個報警電話!”
姚媛哭了:“姐跟你好,真是瞎了眼!”
“我無時無刻不在良心譴責中,無時無刻不在悼念她,無時無刻不在……”
“少來華而不實的東西!本小姐是打槍的,喜歡直來直去!我問你:你是怎麼跟她發展到這一步的?”
舒逸文和盤托出了:去年底,他去為芭蕾舞學校畢業班公演的《仙女們》伴奏,彈肖邦的十來首最著名的舞曲。他沒有給安置在樂池隱身彈奏,就在舞臺一角公開彈奏。姚嬈也去觀摩了,經歷了大震顫:那些女孩年輕而成熟,而他的演奏則太棒了,好像也是學舞蹈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舞,身體跟著一塊跳,極大地調動了舞蹈者的激情。
“你們一見鐘情了?”
“一見如故。”
在演出後的冷餐會上,姚嬈跟舒逸文攀談,語氣溫柔,問他是打哪來的乖孩子,是否還在音樂學院念書。他一一問答了。她問他平時是否帶學生掙生活費,他說帶得不多,因為想參加後年初舉行的拉赫馬尼諾夫國際鋼琴比賽。她聽後嘆氣說:“既然這樣,我就不麻煩你了。”他連忙問:“大姐要我做什麼!”他的話引起鬨堂大笑。他忽然明白不該叫如此美麗的女人為大姐,連忙改口:“太太要我做什麼?”還是引起鬨堂大笑。他紅著臉重新說:“小姐要我做什麼?”邊上的女人這才不笑了,而姚嬈則大大方方說:“你抽得出時間,教我跟其他幾位太太學琴嗎?一週一次,我們早過了想當鋼琴家的年齡,純屬消遣。”
“你很忙,為什麼還要答應?”
“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叫我無法拒絕。”
正式開始上鋼琴課了。教授地點是在某位太太的情人開設的樂器店,鋼琴足夠用。不過,這與其說是鋼琴課,不如說是懇談會:她們太喜歡說話了,很少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