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威回複的信件,透過層層驛站,最終送到了皇帝手裡。年輕的皇帝看著信件,到底忍不住鬆了一口氣,當今世族林立,藩王環伺,他這個皇帝當得可不輕松,若是林震威、他皇叔客客氣氣的拒絕,找些個亂七八糟的藉口搪塞,他這個弱勢皇帝還真不能拿他怎麼辦。西北雖不比江南富饒地,可是幅員遼廣,兵強將悍,整個西北的稅收都囊括鎮南王口袋裡,他這個鎮南王恐怕比他這個當皇帝的還要有錢——
想到前些年饑荒,戶部吃緊的財政,戶部尚書一直可憐巴巴叫窮的臉,皇帝忍不住一陣腦門痛,撤藩是勢在必行,別的不說,光是鹽稅,一年就不知收入幾凡,何況西南産鹽礦,看似貧瘠,實則說不定富得流油,若是能收歸國庫,他這個皇帝也不至於舉步維艱、處處被非難,只是如何實施,怎麼個撤法,年輕的皇帝還沒有個章程,這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一個弄不好,就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端,年輕的皇帝感到束手束腳,真是苦悶極了。
他這邊苦悶,鎮南王也不好過。
未來的世子爺進京侍讀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從攜帶的傢俬甚物到隨身人員,俱要細心挑選,一點也疏忽不得,這些事,雖然不用林震威操心,可到底是掌珠愛子頭次出遠門,尤其是佑安,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心頭難舍,陪在他們身邊的時間也比平日多許多,這些時日,就連“停雲居”他也跑勤了些。
這一準備,就準備了兩月,在北平府漸漸呈現出春意天氣也暖和起來的季節,林祈雲姐弟帶著一幹侍衛、僕從,無數家俬甚物、特産禮品,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一路往南。
越往南,春意越濃,不同於西北粗獷的風情,江南的春堤柳岸、水鄉小築別有一番風味,從沒出過遠門的兩姐弟跟隨侍身則的丫鬟太監俱是看花了眼,一路緩行慢看,直至看膩了才又加緊了腳程。
這一天,來到了距京城約莫還有半月路程的青縣郊外,天空忽地烏雲聚結,似大雨將至。在前面開路的侍衛軍統領忙跟兩姐弟彙報,要找地方避雨了。又有士兵尋得前方有破廟,可供避雨,兩姐弟便帶了一隊士兵和若幹宮人往破廟避雨,其餘人等原地駐紮。
開路計程車兵進了破廟,卻見到廟裡早有人了,是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小孩兒和兩個婆子,急忙驅逐,兩個婆子看見忽然來了一隊士兵,兇神惡煞的,嚇得臉色都白了,婦人生了病,神色蒼白,可她也知道這些士兵伺侯的必然是貴人,惹不得的,掙紮著就要起來,兩個婆子連忙伸手扶住她,就要扶起她離去,婦人身旁穿著淺藍粗布衣,紮著雙角辮,米分雕玉琢的小女孩卻阻止了她們,小女孩扭頭懇切的看著那隊士兵,聲音嬌嫩清脆,雙眼水汪汪、水汪汪的,看得幾位大老粗也是心頭發軟——
“幾位兵大哥,我娘親正生著病,外面又快下雨了,你讓我們往哪裡去?我娘親淋了雨肯定會病得更嚴重的,你們就容許我們躲一會雨吧,我們會很安靜,不會擾到你家主人的,雨下過,歇了我們馬上就走。”
她說得在情在理,人又漂亮可愛,士兵們於心不忍,卻也只能硬著心腸驅趕,“去去去,這還帶討價還價的?你道菜市場買菜啊!我家主子可是西北鎮南王的千金愛子,當今聖上的堂弟妹,衛國公的外甥,不是你們這種普通老百姓惹得起的,識趣的話就趕緊離開,不然掉了腦袋可別怪兵爺沒提醒,走走走!”說著就要動手趕人,小女孩正欲再爭辯,卻被推搡了得險些跌倒,旁邊的婆子和婦人早被那一連疊高貴的頭銜嚇住了,婦人回過神裡,忙扯住了小女孩手臂,“芸兒,別說了,官老爺說得對,我們趕緊走吧。”
“可是……”小女孩擔憂的看著自己臉色蒼白的娘親,婦人低咳了兩聲,“娘親沒事。我們走吧。”她挽住了一直驚慌的扯著自己衣角的小男孩的手,另一手掩臉,又低低的咳嗽起來,那些兵丁看得有些不忍,感覺自己在恃強淩弱、仗勢欺人,心內愧歉,語氣也溫和了些,“趕緊走吧,趁著還沒下雨,說不定能在前面找著避雨的地方。”
這時候,林祈雲大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串尾巴,正是林佑安和他的侍讀張顧安的小兒子張書恆,還有若幹丫鬟太監近侍。
“發生了什麼事?”林祈雲聽從了衛王妃吩咐,作了女孩兒打扮,穿了件鵝黃短卦,同色高腰百褶長裙,腰繫白玉如意結流蘇穗子,外披絲繡百蝶穿花長衫,踩了雙繡著珍珠的軟緞子繡花鞋,頭上紮了個雙平髻,繫了同衫裙一色的絲帶,插了幾根雅緻的花簪子,脖間佩戴著跟簪子同套的項圈,臉如傅米分,眉目可人,舉手投足說不出的貴氣,年紀雖小,卻隱隱有股讓人無法直視的氣勢,只是動作毫無女兒家的文靜,一副男孩子作派。
先行一步檢視四周環境的兵士慌了,小隊長,也就是先頭勸婦人趕緊離開的兵士開口,“回稟小姐,是有個婦人領著兩個小孩兒和婆子在避雨,他們馬上就走了。”然後回頭呵斥婦人一眾,“還不快走——”
婦人唯唯諾諾,也顧不得咳嗽,忙拉了兩個孩童就要往廟門口走去,那小女孩卻掙開了婦人的手跑到林祈雲身前,嚇得四周的兵丁紛紛拔劍相對。
“我娘親病了,淋不得雨,你不要趕我們走好不好?這廟這麼大,你們人也不多,不差我們這麼一點位置,我們不會妨礙你的,雨停了就走好不好?”她懇切的看著林祈雲,林祈雲挑了挑眉,心下暗道這女孩兒雖是穿著粗陋,神色亦不乏驚懼,只是依舊還能保持落落大方的氣度,倒是少見。
外面忽地傳來一聲雷響,預兆著大雨將臨。小女孩見她不說話,急了,“這廟建立,除了供奉神仙,就是為了讓過往行人有個遮風擋雨、避曬日頭的地方,現在廟雖然荒廢了,功用還是有的,你我在此便是證明瞭。我爹爹說‘凡事講究個先到後來’,又雲‘無規矩不成方圓’,這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大家的,我先來,你後到,縱無你趕我的道理,你是天家貴胄,通達詩書,更應該比我明白道理才是。我當是求求你了,不要讓我娘親出去淋雨。”
這句話的含義是:如果她不容許她們在此避雨便是枉讀詩書,不明事理了?林祈雲暗忖,領隊暴喝一聲,“放肆。還不拉他們下去。”他給周圍士兵喝聲,林祈雲擺手製止了他,她看著跟自己差不多身高的小女孩,見著她眉眼精緻,眸子清澈,倒有了兩分歡喜,“如此說來,我不讓你們在此避雨就是我刁蠻、仗勢欺人了?”
小女孩驚慌的看她一眼,囁嚅,“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希望你讓我們在這裡避雨。“
林祈雲擺了擺手,“罷了。隨你們便。”轉過身吩咐僕人整理收拾歇腳的地方。
小女孩高興的看著她,“謝謝你……們。”高興的跑回了婦人身旁,扶著婦人尋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小男孩崇拜佩服地看著她,低聲道,“芸姐你真厲害。”姐弟倆對視一眼,歡喜的笑了笑,婦人見此情形,亦不忍心怪她魯莽,撫摸著小女孩發絲,低聲叮嚀:“以後可不能這樣了。”這千金大小姐還是講理的,要是遇上個橫蠻的,那可就……
“知道了,娘親。”小女孩輕輕的應了聲。
不一會兒,暴雨傾盆,雨聲如雷響起,天地一片昏黑。
這邊母子和樂,那邊鎮南王府的宮人擺好了椅桌、點亮了幾盞宮燈,照得廟內倒是明亮,僕人煮了熱茶,擺上了精美點心供林家姐弟與張書恆吃食閑話。林佑安年紀小,卻是個細心的,吩咐身旁侍候的中年太監,“也給剛才那位夫人送杯熱茶和點心吧。“
中年太監人稱李公公,躬身應了,轉身去準備。他端了熱茶和一些點心過去與婦人,“這是我家公子和小姐送與夫人的。“
婦人急忙起身接過道謝,她正是龍城下屬宋家莊秋家的媳婦三娘,那兩個孩兒正是她的大女兒芸娘和小兒浩天。她見識最多不過是縣城大戶,哪裡見過皇家氣派,剛才都被嚇死了,這番李公公送茶送點心,她慌得手腳都不知道哪裡放了,冷靜還不如八歲多的芸娘,她連聲道謝,兩小孩也脆聲:“謝謝叔叔。“
小孩不懂宮中稱謂,只被教導年輕的稱哥哥,大點年紀的叫叔叔,李公公是太監,沒兒沒女,從沒被人如此稱呼過,楞了下,見著兩米分雕玉琢的小孩,眼神黑白分明,清澈見底,心下歡喜,語調也柔了幾分,“不客氣。”做了個淺揖,去回稟主子了。
林家姐弟喝茶聊天,聊著聊著,話題就到了剛才那家人身上。林天佑笑著說,“倒是個好膽識的,便是男孩子,也不見有這般膽氣。”
林祈雲嗤笑一聲,“倒說得我們女孩子就比你們男孩子差似的。”
林佑安討好地看著她,“怎麼會,我看姐姐就比誰都厲害。”
林祈雲半是嗤笑半是睥睨地賞了他一個白眼,“夫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我看弟弟你啊……哼哼。”她目光落在角落處那一家子身上,母子三人雖然單薄,可看著卻氣氛融洽,有一種像是棉花一樣柔軟的東西在裡面,愣了一下提議,“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坐著無聊,不如叫那姐弟來說說話?”
林佑安正尋思著怎麼反駁姐姐的“鮮矣仁”,聞言不由得點頭,“好。”
旁邊的李公公再度出動,不一會把姐弟帶了過來,弟弟明顯不安,扯著姐姐衣角,眼神眨巴眨巴的,似帶著朦朧水汽,十分惹人憐愛。李公公給他們安排位置坐下,上了茶水點心,低聲安撫弟弟——姐姐瞧著倒是個淡定的——“別怕,就是陪陪小姐和兩位公子說話。”
林佑安雖然穩重,到底小孩心性,他跟同胞姐姐是北平府出名的金童玉女,可看著這對姐弟米分雕玉琢,竟絲毫不差他們,不由得望著弟弟好奇問,“你叫什麼名字?”男孩子是不能輕易問女孩子閨名的。
“浩天。浩然正氣的浩,天空的天,我爹爹姓秋。”小浩天小手放在桌下捏著桌布邊緣先看了一眼姐姐再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