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麼原因, 讓他這般平靜淡然?既不羞憤氣惱,也不難過自哀?
何春桃想來想去,就只有兩種可能。
要麼,他是真的聖人心性, 所以無論怎麼被辱, 都不會放在心上。
要麼, 他極善掩飾, 看似表面平靜,實則早已懷恨在心, 只是礙於眼下的身份處境,選擇像毒蛇一樣蟄伏下來, 只等時機一到, 便悄然出動, 給人致命一擊!
這世上聖人少見,毒蛇卻常見得多。
一想到自己身邊極有可能藏著一條‘毒蛇’,她便渾身不舒坦。
不行, 她得試他一試, 若他當真懷恨在心, 那她便不能留他當跑堂夥計了。
她開的是食肆,他若想報複她, 隨便做點小手腳, 她說不定就得吃官司。
於是,等韓峻用完午膳離開後,何春桃趁謝霽庭擦桌子時, 試探道:“剛才韓將軍踩你手背時, 我其實看到了。”
謝霽庭手下動作微滯, 卻沒有說話, 只繼續用抹布擦桌子。
“你的手,沒事吧?”何春桃關心了句,想借此讓他放鬆警惕。
“不礙事,多謝掌櫃的關心。”謝霽庭低聲答。
何春桃一邊打量他的神色,一邊道:“韓將軍可能是誤會了什麼,才會這麼做,其實他人挺好的,等我回頭跟他解釋清楚,應該就沒事了。”
“那就有勞掌櫃了。”謝霽庭面色平靜道。
“他今日這般對你確實有些過分,我代他跟你說句抱歉。你,不會恨他吧?”何春桃再次試探道。
謝霽庭聞言停下手中動作,抬頭看向她,反問道:“掌櫃覺得,我該恨他嗎?”
“他這般羞辱你,你當然應該恨他!”何春桃故意道。
謝霽庭定定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何春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試探得太過明顯被他看出什麼來了,便找補道:“但是,昨天晚上,要不是韓將軍及時出現,射殺了那頭野狼,咱倆現在也未必能好好的站在這兒。他對你也算有救命之恩了,恩怨相抵,你應該不會恨他吧?”
謝霽庭點點頭:“你說得不錯,我確實不恨他。相反,我還要感謝他,感謝他昨晚救了我們……”感謝他對她的諸多照顧。
何春桃見他面色不似作假,心下不免狐疑,還真有這種記恩不記仇的人?
“你當真不恨他?那李紅杏和劉老頭他們呢?他們都羞辱過你,難道你也不恨他們?”何春桃不太相信。
謝霽庭垂下眼瞼,沉默半晌,才抬眼平靜道:“在經歷過鋃鐺入獄、酷刑拷打,甚至家破人亡、千裡流放之後,你所說的這些羞辱,便都算不得什麼。”
何春桃一時怔住了,她怎麼也沒想到,他之所以連番受辱之後,還能保持平靜淡然,竟是這麼個原因。雖然他語氣平和,但她還是能想象到,他一朝入獄,失去父母親人,會有多麼絕望多麼痛苦。
一般人突遭大變,多半也會性子大變。他卻還能像從前一樣,依舊溫和從容,即便被人羞辱威脅,也能做到不卑不亢淡然以對,實屬難得。
見他清和的目光下,似乎藏著許多痛苦酸楚,不知怎地,何春桃竟生出幾分惻隱之心。
但她很快便將這幾分惻隱之心按壓下去,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她同情誰也不該同情他,他好歹比那些連飯都吃不上的窮苦百姓多享了那麼多年榮華富貴。
何況,英國公府覆滅,是因為謀逆,既然敢行謀逆之事,便早該料到會有這個下場。
“你能想得開,自然最好。”何春桃丟下這麼一句便回了後院。
下午,何春桃回房間歇了會兒覺,一覺醒來,見小安正和馨如巧秀她們一起玩華容道,便去前廳看了看。
卻見前廳有些大變樣,桌椅位置都變了,雖然乍看有些不習慣,但仔細一看,似乎擺放得比從前合理許多,看起來也寬敞許多。
見謝霽庭正坐在一張桌前畫著什麼,她走過去看了一眼,才發現他竟是在畫選單。
店裡原先的選單就一張薄紙,還是找劉老頭幫忙寫的,但因為來用膳的食客多半是不識字的,店裡每天的菜也不盡相同,因而,每次都是報菜名讓食客選,選單只是個擺設。
但謝霽庭現在畫的選單,卻是把每樣菜都畫在一頁紙上,再在下面寫上菜名和價錢。
見他已經畫了一小摞,便隨手拿起幾張看了看,令她驚訝的是,每張紙上畫的菜色都極為細致精美,不用看菜名就能一眼知道是什麼菜,最重要的是,若非知道這是在畫選單,她還以為這是什麼大師名畫呢。
時隔四年,她險些忘了,大名鼎鼎的雲明公子,不但書法一絕,畫藝也是超群。
“你哪兒來的顏料紙張?”何春桃問。
“跟小安借的。”謝霽庭一邊畫一邊答。
何春桃心頭一跳,張口便想警告他以後離小安遠一點,但又怕說出來太刻意反而引他懷疑,只好作罷。
見他畫得專心,便沒再打擾他,而是開啟大門透了透氣,正好看到一名渾身髒汙的年輕女子揹著個破包袱一瘸一拐地從街尾走過來,她四處張望,像是在找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