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內的一套宅子裡,昭忠因為腹部受了傷,被昭珏準許休了一個月的假。這一個月他只需好好養傷,然後再回到羽林軍報到。
昭珏也待他不薄,又升了他的職,還賞了套宅子,賜了兩個僕人給他。
說是僕人,其實也是昭珏的眼線,他現在對誰也不信任,對自己義子也提防。他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尤其是對於掌管他禁軍的首領,個個安插了眼線,一有什麼情況可以直接向他彙報。
昭忠自然知道義父的用心,他坦坦蕩蕩,命都是義父給的,所得的一切都是義父賞賜的,隨時準備報君、盡忠。只是義父從南陽郡帶回來的那個琴師還在他這兒,義父像是忘了他這號人,不提起,也不處置。
昭忠一直將他關在鐵籠子裡,每日也給他好好喂飯,養傷的日子,時不時也去看看他。
那個琴師即使身處囚籠,一身的清華氣質也不減,他似乎已經入定般,每日吃了飯,就坐在籠子裡打坐,也不和誰說話。
昭忠想了想,還是給義父送了信,請示怎麼處置這個琴師。他不敢將他殺了,也不敢將他放了,只是每日像個觀世音這麼供著,也讓他心裡不舒坦。琴師身上有義父的影子,他不敢多看,害怕看多了就會想入非非,生出無端的妄念來。
宮裡第二日就回了信,昭珏派了人,將伯相羽押到了北宮裡。伯相羽已經生無可念,反正都是要死,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想知道皇帝為什麼流放了他全家,害死了他父母,還將他如此作踐、迫害。他品性正直,若非受盡了生活的磋磨,定是如美玉般煜煜生輝。
昭珏已經從幽州邊境回來了一段日子,現在性子又變了不少,以前他時常染發,面帶金冠,將自己收拾得威嚴肅穆,孤高冷漠,拒人千裡之外。現在估計人有些懶了,頭發不想染了,面具也不想戴了。醜就醜吧,誰在乎呢。
那些臣子倒是在乎,某日皇帝早朝,竟然一頭白發,臉上還有猙獰的疤,嚇得他們個個如同活見鬼,撲通撲通全部跪在地上。
昭珏淡笑道:
“眾愛卿平身吧。”
臣子們戰戰兢兢起來,想瞅又不敢正眼瞅他,個個畏畏縮縮,心思百轉千回,昭珏看他們個個愁眉苦臉,苦大仇深,想問又不敢問,索性自己說開道:
“朕以前曾聽說過一夜白頭的故事,沒想到竟是真的,朕近日剛好體驗了一把。”
最愛拍他馬屁的一個臣子心念電轉,突然跪地匍匐,大呼道:
“陛下日理萬機,勤政愛民,為大漢的江山、為黎民百姓披肝瀝膽,嘔心瀝血,陛下廢寢忘食,憂國憂民,陛下這是為了百姓憂思過度,才一夜白了頭發啊!”
其他臣子也趕忙附和,山呼萬歲,讓皇帝保重龍體,祝皇帝聖體安康,陛下如此勤勉,如此為百姓操碎了心,定會萬壽無疆,名垂千古!
昭珏看著底下一個個比著須溜拍馬屁的臣子,大笑道:
“行了,退朝吧。”
當天啥事也沒幹,就聽了一堆馬屁,此後各州郡源源不斷向漢宮進貢補品,什麼千年的人參啦,極品鹿茸啦,百年的老烏龜蛋啦,南海捉到的蛟龍啦,熊掌虎骨啦,等等等等,通通向皇帝進貢,那些大補之物,昭珏吃了幾天就流鼻血,再也不敢吃了。
昭珏命令將漢宮裡所有鏡子都收了,他討厭看到自己蒼老醜陋的模樣。
昭忠給他送信請示怎麼處置伯相羽時,他才想起還有這號人物。他的父皇曾經誇贊伯相羽的才學,他的弟弟曾經誇贊過伯相羽的品行樣貌,他嫉妒不已。他閑來無事,晚上睡不著,就讓人將伯相羽押到宮裡來,給他彈彈琴。
伯相羽被宮人收拾得體面,依然著一身白衣,頭戴玉冠,端坐於琴前,纖纖長指撥動,美妙的琴聲如流水般傾瀉而下。
伯相羽隔著玉珠簾子給皇帝彈到半夜,指尖都彈得出血,直到感覺玉簾後的昭珏睡著了,才輕輕停了下來。
結果昭珏只是靠在榻上小憩,一陣晚風吹來,玉珠簾被吹得噼裡啪啦響,昭珏驟然醒來,如同做了一個長夢,打了個哈欠,問伯相羽:
“怎麼不彈了?”
伯相羽指尖都在發抖,血染紅了他的白衣,他終於豁出了性命,跪在地上叩首問:
“敢問陛下,為何流放草民的父母,草民的父母到底犯了什麼罪,草民當年到底犯了什麼罪,陛下為何如此發落草民一家?”
昭珏用手撐著額頭,依然倚靠在榻上,看著被燭火照耀得金碧輝煌的宮殿穹頂,半晌淡淡道:
“你沒罪,你的父母也沒罪。”
伯相羽幾乎立刻濕了眼睛,多年來的冤屈似乎終於洗刷幹淨,他哽咽不已,依然想不通:
“那陛下為何……為何……”
剩下的話他問不下去,已經哭得說不出話。快十年了,昭珏登基快十年,他的父母也冤屈了快十年。
昭珏沒有回答他,只是道:
“下去吧,朕此後不再追究你。”
伯相羽又被押回了昭忠府上,昭珏此後沒再管他,一道聖旨洗清了他父母的罪,恢複了他父親的名譽,但依然沒有脫去他的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