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連夫人賈氏進清泉居也得先知會一聲,她今日前來,卻是半個人影也沒遇上,一路暢通無阻,她也不管以往的規矩,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清泉居裡的翠竹日漸茂盛,微風輕拂,沙沙作響,好似淅瀝小雨打在竹葉上,悉悉索索不絕於耳,卻有種令人心靜的力量,一條水道蜿蜒而過,水面倒映出一片凝綠修竹,水流潺潺作響,卻更顯清泉居寂清。
甄榛緩步穿過竹林,望著竹影中依稀可見的房屋,忽然生出了幾分悲涼:此處清幽寧靜,不失為一個雅緻之地,卻未免有些冷清——他曾經那麼寵愛賈氏,到頭來賈氏連進門也得通稟一聲,所謂的寵愛,也不過如此。
也許,他從未將任何一個人放在心上,母親也好,她也好,賈氏也好,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
如此也好,她總該是要走的,這樣的父親也不見得會喜見她這個女兒,日後真的離開了,她所謂的父親也不會有半點悵然吧?
鞋履踩在石徑上,突然咔的一聲響,踩斷了一支掉落的枯枝,她也停下了腳步,望著前方——
歲月非常厚待這個男人,雖然青春不再,卻更添了成熟氣度,想也可見他年少時是何等的風華茂盛——母親便是因為這樣的一個男人,義無反顧的與外祖父斷絕關系,將自己終身託付,卻到頭來落得一個悽悽慘慘的結局。
她始終記得母親最後幾年的模樣,永遠瘦骨嶙峋,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見,臉上很少有笑容,尤其是在甄顏出生後,幾乎從未踏出過秀風院,後來孱弱得無法下床,更是終日留在房間裡,大半天沒有一句言語。
那時候,她時常害怕母親突然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去了,拋下她一個人在這世上,於是每天做得最多的事便是隔一個時辰就去探母親的呼吸,也不再去學堂,即便馮管家帶著人來抓她,寧願捱打也不去。
後來,她發覺母親經常從夢中驚醒,每次都疲憊至極,那時候的她還不明白母親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聽太醫說母親生産時傷了身體,加之以前身體孱弱,又長期思慮過甚,這樣下去恐怕不好。
她還記得,父親聽了之後許久沒說話,最終派人送來了大堆補品,母親看著那些東西,眼中空洞洞的,後來她才明白,那種神情叫做絕望。
可惜她當時年幼,明白的時候母親已經仙去,如果母親能等到她長大,有能力自保之後,她一定會帶母親離開這裡,外面天大地大,小小的丞相府並不是唯一的歸宿。
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甄仲秋似乎預料到她會來,見到她並未意外,淡淡的一瞥,將她複雜的神色看在眼中,淡聲道:“隨我來。”說著便轉身而去,也不管甄榛是否跟上。
進了屋,他給甄榛和自己倒了一杯茶,神情淡漠的啜飲著。
甄榛垂下眼眸,淡金色的茶水微微蕩漾著,熱氣徐徐升起,帶著淡淡的茶香,直是沁人心脾。
記憶中,這是父親第一次給她沏茶。
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你昨晚去了哪裡?”甄仲秋開口便問。
之前府裡的家丁回報時說她在韓府,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根本不相信,矛頭直指向甄榛。
甄榛面色不動,淡淡道:“原來父親還關心女兒的去向,女兒真是受寵若驚。”
甄仲秋沒理會她的諷刺,又問道:“你昨日見過懷王?”
“見過,懷王去韓府去看望小舅舅,有何不妥嗎?”
她勾了勾純唇,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的父親,“真沒想到出去一日,回來就聽到噩耗,她要是底下有知,知曉父親著了這斬衰,必定會十分歡喜——當年父親為母親著的是齊衰,她死了還能贏我母親一回,恐怕死也甘願了。”
府中一片素縞,甄仲秋現在身上也穿了喪服,用最粗的生麻布製成,衣旁和下邊不縫,是喪服中最重的一種,服期為三年。
呵,三年麼?
她也知曉,因為賈氏聲名狼藉,甄容和甄顏受到了很大的非議,有這樣的母親將是她們的恥辱,甄仲秋這麼做說不出有多少是為了賈氏,更多的卻是為了甄容和甄顏,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看重這兩個女兒的,即便她們的母親犯了那麼大的錯誤,但與她們並不太大的關系。
也是,比起她這個從小沒爹孃教養,刻薄又不聽話的女兒,父親大人自然會更喜歡甄容和甄顏二人。甄府日後勢必會跟京中權貴聯姻,甄容和甄顏這兩個女兒就顯得更為重要了。
“嘭——”
茶碗重重的撞擊到堅實的桌面,濺出不少茶水,潑到桌上漬開一片水跡。甄仲秋臉色鐵青的緊盯著甄榛,眸光幽冷晦暗,迸射出危險的光芒。
袖下的拳頭緊握,直到堅硬的指甲深深抵入掌心的嫩肉,一陣刺痛襲來。可是甄榛看不到,連他風雨欲來的臉色似乎也沒有放在心上,唇邊掛著一抹淡緲的笑意,語聲也是淡淡的。“父親可還記得母親逝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想是不記得了……”她低聲輕笑,平淡的語氣中卻透著蕭索涼意,“母親死的時候才不過三十,看起來卻跟四十的老婦人相差無幾,生生老了十歲,即便是母親,也不願意你記得吧?”
即便是相恨相殺,但畢竟是曾經愛過,不管是何種處境,一個曾經冠蓋京華的女子總是不願自己在意的人見到自己年華老去的模樣,何況那人正值最氣度風流的時候。
甄仲秋的臉色有些發白。
“父親可曾想過,母親為何會變成那般模樣?當年,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父親你該比我更清楚。”
燕京最是才貌雙全的女子,一代大家韓太傅的掌上明珠,該是何等的驚採絕豔?不用去親見也可以想象出她的風采,即便在她死去這麼多年,當他人提及之時,也仍是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