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不會有人來到這裡。」他開口。
「不會有人再回來了。」酷拉皮卡打斷庫洛洛的話。
「不會有人再來到這裡。」庫洛洛同意道,臉上沒有露出一絲內疚的表情:「但這不代表我不會防止任何人偷取汽車。」
酷拉皮卡其實並不在意,他甚至不認為兩人還會需要那輛車。他聳聳背後轉過身,開始向出生村落的方向走去,庫洛洛跟在他身後,他一直都很安靜,但酷拉皮卡可以聽到對方踏在草叢上的聲音。
他就像認識自己一樣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就算是為過去幾個月的自己感到驚訝,森林裡的鳥鳴丶昆蟲的啁啾,還有樹葉的沙沙作響仍然令酷拉皮卡覺得無比熟悉,他摩擦著胸口,想要壓下壓抑在胸膛的不舒適,他覺得肋骨正緊緊捏著他的身體,要呼吸像是甚麼困難的事情。
他們走了大約幾小時,越過陡峭的山坡,再攀下崎嶇的山谷,入目的盡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偶然有幾塊灰色的石頭點綴其中。當他們到達被懸崖阻擋的狹窄小道時,酷拉皮卡停了下來。
「接下來我會獨自前進。」他說,沒有看去蜘蛛頭目:「把眼睛放在這裡。」
「我們有很多雙眼睛。」庫洛洛說:「你不能把它們全部帶進去,更何況獨自挖地需要很長時間,這片泥土下布滿樹木的根部的和岩石。」
「沒關系。」酷拉皮卡堅持道,他的眼睛看去夾在斜坡之間的大樹:「我會自己一個人去。」
「酷拉皮卡,」庫洛洛開口,他的語氣像是要說服一個固執的孩子。
一陣怒意突然湧上來,但酷拉皮卡把怒火壓下去,他知道豎起刺只會令事情更加糟糕。
「庫洛洛,」男孩輕柔地說:「我需要獨自完成,這是我的誓言丶我的痛苦,這不是能讓你看到的東西。不論你提供了多少幫助,跟著我去並不會改變甚麼,你仍然對這場大屠殺沒有任何想法,你跟來只會令它變得更痛苦,我需要獨自和族人的靈魂待在一起,離開吧。」他說著聳聳背,但最後還是加上一句:「求求你。」
蜘蛛頭目沉默下來,過了一段很長且令人不安的靜默後才終於點點頭,酷拉皮卡終於能呼吸,庫洛洛靜靜地召喚出念書,然後把便利大裹布具現化出來,他坐在一棵倒下來的大樹下,再從行李拿出一本書。
酷拉皮卡終於轉身看去對方,但庫洛洛沒有從書中抬起頭,男孩開始盡量拿起裝有火紅眼的容器,帶著它們越過一段遠長的路,來來回回把更多的眼睛帶去較遠的地方。當他走回來拿走最後一對眼睛時,庫洛洛開口。
「我在這裡等你。」他說,從書中抬起頭後用難以解讀的眼神看著少年:「我就在這裡等你。」
酷拉皮卡點點頭。
「我會回來的。」他答應庫洛洛,接著專注於他的任務上。
他帶著眼睛走上回到村落的路,走到大約一半的路程時,酷拉皮卡瞥向那屯堆在一起的容器。男孩飛快地數了數容器的數量,再次確保所有眼睛仍在原處。酷拉皮卡拿著眼睛長途跋涉,焦黑的房屋餘骸散落在森林之中,眼前荒涼的一幕令他的胸口被狠狠地挖空,無窮的悲痛襲上心頭,猶如一顆星球慢慢墜落。
酷拉皮卡把眼睛放下,回去將餘下的火紅眼拿回來時把注意力放在地上,他拒絕讓自己倒下,他不能在經歷了這麼多,然後在走到這一步時倒下。
他有任務要做,而他會看著自己完成。他之後才會倒下丶才會被撕碎,但這是在這一切都完結之後
如果他可以生存下來的話。
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來來回回,這一次沒有庫洛洛看著自己,在某程度上幫助了酷拉皮卡。他把所有珍貴的容器都放在第一間房子前,然後找到那片埋葬了家人和同胞的巨型墓地。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青草覆蓋在他痛苦的丶無可否認地短暫的一生之上。
植物不會介意長在一片曾經浴血的土地上,那裡躺在酷拉皮卡愛著的人的屍體,他們被挖空的眼眶不甘心地看上那不一樣的天空。這是生與死的迴圈,酷拉皮卡知道的,他是知道的,但他並不知道不在他回到這片變得空洞且被燒毀的「家」後知道;不在他看到無數具失去眼睛的屍體看上天堂後知道。他不在感受到因為失去而造成的痛苦後知道。
而酷拉皮卡現在清楚了,他知道這個迴圈仍然如常地輪轉,就像一疊被仔細小心地堆砌起的紙張,所有悲痛在經歷時間的洗禮後終究會被埋沒,然後化成一個被歷史學家用冷漠的眼神研究的古老故事。但是他埋葬同胞的鏟子仍在這個地方,被燒毀的房子遺骸也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灰白。
他捉住鏟子的木柱,確保它仍然穩固,就算有幾年時間的風化,鏟子看起來不像會被折斷,酷拉皮卡拿起鏟子開始工作。
陽光,毒辣的光線無情地照耀在開始挖掘的酷拉皮卡身上,並在他仍然工作的時候消失在山巒之後。夜晚已經降臨,這是酷拉皮卡第一次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接著月亮出現,皎潔的月色灑在孤獨一人的男孩身上,他愈挖愈深,確保沒有人會再觸控這些令原主人失去性命的東西,而在酷拉皮卡完成的時候,他全身幾乎沾上汗水,但他並不在意,這只是他對愛著的同胞所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價。
酷拉皮卡不知道他在甚麼時候爬出坑洞,他將第一個金屬罐開啟,時間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這是一個外在的概念,住在步伐迅速的城市時是不會明白的,窟克索的心髒以一個完全不同的節奏跳動著,這個地方不需要任何金屬和玻璃罐子,或是為了保護眼睛而使用的儲存液。
在酷拉皮卡的手碰到第一對眼球時,他感到胸膛有些東西被敲碎成千萬塊碎片,他在悲痛之中掙紮,將族人的眼睛埋進他挖出的坑洞,然後呢喃出歌頌土地丶微風,還有大樹的禱告。每埋下一對眼睛,他總會禱告,這令他感到一股力量在慢慢地油然而生。
他的思緒一直回想家人丶朋友丶甚至是他從沒忘記的同胞。不論酷拉皮卡有沒有回歸火紅眼,他們都應該得到平和,不是所有人因為死亡而變得傷痕累累,但他們每一個人都承受過痛苦。當酷拉皮卡清空每一個金屬罐後,他把鏟子插進泥土之中,然後把泥土蓋在眼睛上,現在月亮已經低垂在半空。
酷拉皮卡沒有為死去的族人建設任何神殿或是紀念碑,他們的神殿就在他的腳下,天空在他們的上方,山巒重重包圍著這個山谷,然後由寂靜無聲的樹林成為他們的紀念碑。
他把罐子扔進在村落遠處挖出的坑洞,在那裡他的族人被埋下,接著更多的泥土掩蓋在他們的身上。
酷拉皮卡看了同胞的房子最後一眼,接著轉身往東面方向前進,庫洛洛在那個方向等著他,他可以小睡一會,但男孩知道睡意不會襲來,不會在一切完結後到來。他伸展了一下肩膀,開始往東面走去,然後慢慢遠離他的過去,等待在酷拉皮卡前方的,是他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