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箏似乎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醒過來,身上早已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楊舜聶的話還歷歷如在耳畔——“你和她是那樣像,連待朕也是一樣。”
他是天子,得了這天下,卻甚至得不到這兩個女人的心,玉箏笑笑,這天下的事本多無奈,本多不遂人願,正如她與楊曼靖,正如他與那個令他著了魔一樣收集相似品的端木氏。玉箏不知道那個在他心裡留下創痛的端木氏身上究竟發生過怎樣的事情,她只知道,令一個頂天立地的真龍天子如此傷心動容的,畢竟是怎樣的痛楚,她突然很是好奇,那原本令她不屑的紫檀描金匣子中,裝的是什麼,於是輕輕喚,“琴絲,將那匣子拿來。”
錯金紐耳的搭扣,輕輕一觸便開。
玉箏卻微微驚訝地將如黛遠眉一挑。
那個紫檀描金的匣子裡,是一枚同心結。
那是一條明黃的錦帶,編成連環迴文同心的樣式,只是卻不甚精緻,也並不緊實,鬆鬆垮垮,被玉箏輕輕一碰就沒了形狀,顯然不是宮中繡技了得的繡娘們所繡,倒像是一個本不曾動過針線的人。
匣子旁邊附著一隻小小的粉箋,紫毫細筆,飽蘸了金泥寫到,“如今綰作同心結,將贈行人知不知”。
“禦陌青門拂地垂,千條金縷萬條絲。如今綰作同心結,將贈行人知不知。”
是楊禹錫的《楊柳枝》。
玉箏良久地看著,她不願承認,只是那明顯是從朝服帶子上撕扯下來的,帶著吞龍密文的明黃錦帶卻讓她不得不相信,那是楊舜聶親手做與她的。
玉箏輕輕合上那匣子,嘴角輕微地笑一笑,曾經覺得那樣美的詩句,如今想來卻只覺得諷刺,為楊舜聶,也為了她自己。
她突然想起那年,同是一枚穿心合,斑犀鈿花合子中有輕絹,作同心結狀,巾角用綠絲縧穿了一個菱角形的白玉墜,玉墜下邊系一個環形的花合,以古錢為飾,兩面各為吉語,下綴流蘇,上為佩系,盒蓋為子母口,穿孔處鏨刻一週蓮花瓣,周身遍鏨纏枝西番蓮,顯然是精心編制的,亦是紫檀木匣,粉色小箋,亦是他親筆寫來,是“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這是梁武帝蕭衍《有所思》一詩中的兩句。
唯一不同的是,那日,玉箏緊握了同心結在手,含笑安然睡去。
如今,物是人非。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
已是巳時,天色清冷,月光照進來雖是明亮,卻讓人覺得彷彿是在冰窖中一樣,玉箏只穿了一身鐵鏽紅繡小朵金絲木香菊的柔紗寢衣,卻只覺得一味地燥熱,玉箏心中只如塞滿了雜草一般慌亂,楊曼靖在西北狼煙中的安危,臨安草色青青時母親親手為她折的柳條,竇義臺那個春日裡墜了紅纓絡的紙鳶,與楊曼靖初遇那日禦花園裡好聞的梔子花香氣,魯琴音腹中那個令她盡展笑顏的孩兒,那日太掖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百合香中水安息的酸橙滋味,還有,楊舜聶臉上悽楚的痛意,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腦海中旋轉,旋轉……思緒和回憶深深淺淺,攪成一團,連同那明黃色錦帶的同心結,纏繞成混亂的樣子,令她呆呆地怔在那裡,只顧著想著心事,琴絲未叫她,竟連晚膳也未用。
雙頰愈發紅漲得難過,一點一點,只覺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從臉龐流下,膩住了鬢發,怎的這樣熱,是暑天麼?不,那汗是冷的……
朔兒,你是在和皇上爭執麼?別這樣,傻子,天下是他的,我們無能為力……
母親啊,你為什麼要給我柳枝?你想要我留下嗎?不……我不想這樣,我愛的是楊曼靖,不是皇上啊,母親……
呵,你瞧,是楊曼靖,他回來娶我了,他的狀元服的衣衫緊緊貼在我臉上,呵,風冠壓得我的頭好沉,他把我橫抱起來,呵,你為什麼要穿狀元服?是我們結婚了嗎?不,怎麼回事,好像突然回到了兒時,是我們一起放紙鳶罷……不,是三年前離開我時的樣子,不……你別走,我不想離開你……
突然,光線一跳,月色中,窗邊那把花梨木交椅又漸漸清晰起來,身上的冷汗一層一層剝落,玉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揭開鏡袱向那鏡中一瞧,怪不得心慌意亂,果不其然,那面色早已潮紅似火,滾燙的像剛出爐的芋頭,琴絲也唬了一跳,忙叫小丫頭去喚竇義臺來看,又突然想起竇義臺必然多嘴,問個不停,便找了太醫院一個不出名的小藥師來瞧過。
那小藥師到底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毒火攻心,只要以玫瑰花瓣為湯,沐浴幾次即可,琴絲便又去庫房開了玫瑰花瓣,要晚上好好地泡一個澡去。
誰知喊琴絲琴絲卻不在,直到傍晚時分,琴絲方帶人進殿,撤換了晚膳時的飯菜,玉箏渾身燒得難受,又見琴絲來晚了,正欲訓斥幾句,抬頭看時,卻見她臉色很是不好,雖然依舊帶著笑意,卻難看得很,只得將火氣壓了下去,命她取了玫瑰花瓣,告訴小丫頭琥珀來服侍。
誰知琴絲又要求親自伏侍玉箏沐浴。沐浴本不是她份內的事,一向由殿外粗使的丫頭們伺候的。琴絲一向是個穩重的,玉箏知道,她這般反常,必定是有極其重要的事要對她說,玉箏心領神會,便尋了個藉口,撤開了箏縧等其他人,只留她在身邊。
琴絲輕手輕腳用玫瑰花瓣為玉箏擦拭著,輕聲道,“這花瓣倒是好,是皇上前幾日特意差了尚儀局的姑姑送來的,據說是西南夷進貢上來的好東西,皇上頭一個就想著我家小主呢。”她在不相幹的話題上繞來繞去,卻絕口不提要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