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迷濛了視線，張曉看不清眼前女人的模樣。迅速眨掉眼中的淚水，立刻又有新的湧了上來。惡狠狠的用手擦去，張曉吸了吸鼻頭，嘴唇顫抖半天，終於稍稍平靜了下來。
“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拋棄我？我不好嗎？我不乖嗎？我不值得被你疼愛嗎？為什麼要拋棄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
眼淚再一次模糊了視線，張曉看著女人一步步的走近自己，看著女人臉上悲慼至極的表情。靈魂沒有淚，可她的眼中卻居然留下了漆黑如墨的液體。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遍遍的重複說著，雖無聲，卻清晰無比的傳進了張曉的心裡。沒有解釋，沒有辯白，只有一句道歉，帶著滿心愧疚和懺悔的道歉。
“既然當初拋棄了我，至少，至少你應該好好的活著，好好的活著啊！為什麼，為什麼又要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麼？……”
手，毫無阻礙的穿過了女人虛無的身體。張曉愣愣的看著自己的手掌，又轉頭看向臉上帶著黑色淚痕的女人，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般，再一次嚎啕大哭了起來。
“為什麼你要出現？為什麼要執著的守在我身邊？為什麼要讓我知道你的存在？在我已經完全忘了自己還有母親的時候，在我已經對這個世界的父母親情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奢望以後，為什麼你還要出現在我的生命裡？為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似乎除了這三個字，女人再不會其他的言語。
“張曉，她的魂魄已經消散的差不多了。如今的她，沒有太多的意識，只是拼著一腔對你的愛和愧疚，才讓她撐到了現在。只有你親口讓她離開，她才會願意跟著冥界鬼差離去，否則，要不了多久，她就只能魂飛魄散了。她的本性純良，不該有此後報。”
見張曉哭得不能自已，阿蠻等了半天，忍不住開口提醒。此時在阿蠻的左右兩側，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的出現了兩個周身散發灰黑色霧氣的黑影。那灰黑色的霧氣卻又與紅蛇女的不同，沒有那般凌厲的壓抑和彷彿能夠凍結靈魂的冰冷。它們更像是天上不時飄過的烏雲，柔和的、並沒有什麼殺傷力。
“魂、魂飛魄散？為、為什麼要魂飛魄散？你不是說她本性純良嗎？不是壞人才會魂飛魄散的嗎？為什麼……”
“這世間的生靈，活著自然歸屬陽間，但若是身死，就該立時到陰間報道。否則，陰陽殊途同，陽間之氣很快就會沖淡死靈身上的陰氣。屆時，魂魄無以凝聚，自然只得消散。如你母親這般心內執念強大的魂魄，又因她生前多行善事，冥界陰差大多和善相待、不願強迫。故而若她執意不願離開，那誰也勉強不得。”
看著那張面帶漆黑淚珠的靈魂，張曉的心像是被什麼揪住了一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也就是說，是她自己選擇了魂飛魄散！她，她選擇留在我身邊，直到自己徹底消散？”
“是！她覺得這是她欠你的，她想要彌補。她一直在道歉，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麼多年來對你的不管不顧。她很歉疚、很愧悔。”
“呵~歉疚？愧悔？當我一個人在孤兒院裡蒙著被子偷偷哭泣的時候，當我在院長奶奶離世時哭得幾度昏厥的時候，在我迫切的想要一個家、想要一個媽媽的時候，你那個時候為什麼不覺得愧疚？在我需要一個母親的時候，為什麼你不能來到我的身邊？為什麼要在我已經徹底不再對父母親情抱有任何奢望和幻想的時候，你卻跑過來告訴我你對我愧疚？你的愧疚，就是‘對不起’這三個字嗎？你的愧疚，就是我連碰都碰不到你嗎？現在，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你漸漸消散，只能眼睜睜看著你永遠消失。然後你覺得，這樣我就能好過了嗎？我就能幸福了嗎？”
“你走！你走！你走！三十多年來我從來沒有過母親，孤兒院的院長奶奶才是我的母親。是她將我撿回來，養育我長大。是她給了我名字，再次給了我生命。你，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這種看得見摸不著，聽不到感受不到的所謂母愛。你走！你走！”
手指著女人，張曉用盡全力的嘶吼著，眼中的淚水似是永遠不會乾涸一般。她想要恨的，她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格和權力。可是到頭來，當那個自己幻想了無數次、心底裡默默勾勒了無數次的‘母親’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她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麼恨了。為了那份執念，因為對自己的歉疚，她甚至願意用煙消雲散作為償還。
張曉很氣，但她一時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氣什麼？從小到大，她早已習慣了隱忍、習慣了逆來順受。可是，心底裡的那點子倔強其實從來都不曾真的被磨滅。如今，‘母親’的出現讓她深埋已久的倔強不知不覺的被釋放了出來。她想要大聲質問、想要憤怒的嘶吼，想要發洩想要發瘋。可是，說著說著，她竟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般，軟軟的跌坐了下去。抱著膝蓋，緊緊的將自己縮成了一團。
抬頭看著蹲在自己身前的那張陌生的臉，明知觸碰不到，張曉還是緩緩的伸出手，輕輕的、緩緩的張開了雙臂。像是在擁抱一個孱弱的嬰兒一般，計算著手臂應該張開的距離，想象著自己此刻正真實的環抱著她，輕輕地，圈住那個虛無的影子。嗓子像是被黏住了一般，喉嚨抖動了半天，終於勉強啞著嗓子開口：
“對不起！我剛才，我不是故意的。謝謝你，謝謝你生下我；謝謝你一直都沒有忘了我；謝謝你願意做我的母親！謝謝你！這一世，是我們的母女緣分太淺。來生，如果來生還有機會，請你，請你不要再丟棄我！請你認真的愛我，也請您，給我機會去愛您。我已經長大了！三十幾歲的年紀，足夠照顧自己了。你不要擔心我，走吧！跟他們走。我不希望你用魂飛魄散來補償我，我希望，我們，總還有能再見的一天。無論那時候的我們，是什麼樣的身份，又是什麼樣關係。即便只是人潮中不經意的看了彼此一眼，只要我知道你還在，只要你還安好，那就足夠了！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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