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問一個問題。”小花看著我,說:“你和那小哥商量好了嗎?”
他不問究竟能發揮什麼作用,也不問我的意圖為何,更不問所謂的上帝在哪裡,或者是我想搞什麼鬼,偏偏問的是這樣一個致命的關鍵。小花實在很聰明,因為那些問題我可能都沒法向他解釋,唯有這個問題是我可以透露的,卻又是不得不謹慎回答的。
“我只是相信我的搭檔。”我答道。
小花若有所思,然後道:“你想喝什麼,來杯牛奶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揉了揉眼睛,心說自己的精神狀態難道看上去不正常嗎?外面唱詩班的聲音飄在空氣裡,好像在宣揚什麼上帝創造了天地。近些年越來越多的家庭信仰外來宗教,我對那些東西從來不感興趣,如今聽著那種歌詞,莫名感到不舒服。
興許是因為談論到宗教,櫃臺後的那個店主在意地看了我們幾眼。我喝下一大口熱牛奶,改變話題:“先不說那些洋人的文化吧,我以前聽說你們這行,講究一個三分生。”
價目表裡並沒有單獨列出牛奶,我手中這一杯還是小花特意交待的,店主也答應了這種要求,小花應是多次來過這個地方。他大大方方道:“三分生,意思就是說,唱戲時切不可過於嫻熟。”
好比一出梁祝,千百遍被搬上臺,每一句詞都唱爛了,每一個眼神都演爛了。臺下的人們沒精打採,從始至終看不出一點新鮮感。按部就班地唱那麼一通,只是浪費了自己的體力和嗓子。
然而臺上的動作,有著無盡的細節值得推敲,越深入研究,才能懂得越透徹。戲本做了微小的改動,最後觀眾才會醍醐灌頂:原來這一出戲,是不一樣的。
牛奶甜膩膩的口感在嘴裡發酵了似的,頑固得揮散不去,讓人陷入一種又沉又濃的麻痺中。可能託了這杯牛奶的福,接下來我一連好幾個晚上的睡眠都不錯。偶爾做個夢,彷彿仍能感覺出那股殘留的味道。
“有個大師講這套理論,不是全生,也不是半生,就是三分生。因為,‘生’,是建立在‘熟’的基礎上。”這次的夢裡,還有小花的聲音,那天他說過的話又回響在腦海裡。
我睜開眼,從夢中醒來。心裡算著日子,已經一個星期過去了,嘴裡的牛奶味早已蕩然無存,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乏味的幹燥感。眼下我在火車裡,只能靠睡覺打發時間。路程從東向西,唯一的樂趣是一路上觀察植被與建築的變化。
一個星期了,我心說,也不知道他們到了沒有。
如今鐵路系統日益完善,從北京可以直達拉薩,再轉林芝線到達林芝地區。雖然我要去的地方在全西藏中海拔最低,可少說也得兩三千米。鐵皮車廂逐漸提升海拔,好處之一是可以讓身體慢慢習慣高原環境。
整節車廂的人都在著手整理物品,啞姐過來喊我:“三爺,還有半個小時到站。”
即便我知道,此時沒有太多事需要我去費神,依舊是控制不住地去回想。那天與小花一別後,我調動了所有我能調動的人,也包括我自己。解家的電子口令卡和胖子一起留在了帝都,張家人前往內蒙古,跟隨霍害們的人手,去那個叫做古潼京的地方。
霍家不可能止步於那堆箱子中的古屍,後面的行動勢必是多次反複的。說實話,我已經不介意他們家的介入了,不但有人為我們帶路,而且人數越多,越能突出我在裡面設定的那面顯眼的旗幟。
臨行前我最放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拐帶未成年的任務交給張家人。張海客他們騙人的手段我親身領教過的,騙一個小鬼頭那都是殺雞焉用牛刀。我看見黎簇站在張家隊伍裡,那副表情與我當年倒有幾分相似,就知道張家騙人的功力沒有退步。
黃巖把霍家運來的一具古屍“借”給我,我又“借”給張海客,貌似最後“送”到了黎簇家裡。張海客說,論拐騙青少年,其實他們沒做什麼。至於具體的運作過程我不得而知,張海客如何像以前騙我一樣騙那個小鬼,又說了哪些天花亂墜的話,我更無心探究。
張家人那天只是接到他們族長的命令——必須帶上這個未成年的家夥同去沙漠,但心底肯定不免存疑。張海客將信將疑,曾偷偷問我這個孩子的作用。我一臉天機不可洩露,告訴他:“這個孩子能做到的事情,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你們要相信一個青春期少年的直覺。”
我聯絡了杭州那邊,與二叔的關系終於緩和,於是他的人把黑金刀送來北京,之後將隨張家隊伍去往沙漠。那陣子所有的操作由我發號施令,他們整支隊伍對此有種莫名的不滿,於是我最後雲淡風輕地補幾句話,對張海客道:“這些主意不是我一個人出的,小哥也有份。現在這個年代,你們就別瞎想什麼紅顏亂政的歷史故事了。”
我們一隊人在林芝站下了火車,高原的空氣寒徹入骨。明明才是秋天,西藏就有了入冬的氣氛,我裹緊身上的沖鋒衣,招呼他們去租輛大巴。按了按外衣裡的手臂,傷口還有幾絲疼。出於海拔的緣故,雲朵都壓得很低,融在天邊的白雪裡,滿滿一峰頂。
也有最不放心的一件事,就是悶油瓶。礙於頭疼的戶口問題,那家夥只能另選交通路線。張海客說過一句,他們會在阿拉善盟等族長前去會合。我也不清楚悶油瓶究竟會拖慢幾天的進度,反正從規劃上說,我和他從此分開,一人沙海,一人藏區。
我兒子也交給了他。這話聽起來奇怪,像在決定什麼孩子的撫養權,不過那邊的戰場一觸即發,多條小滿哥就降低一分風險,相比之下,我這邊的情況閑散許多。
所以我身邊只有一些吳家的部下。很多人都無法理解我的行為,至少張家人有點驚訝,吳邪竟然不再和他們族長出雙入對了,感情變淡還是小別勝新婚?
說到底是香港來的,我覺得他們很有八卦娛記的潛質,那支隊伍以後退休了當當香港記者也不錯。面對那些烏七八糟的猜測和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壓根懶得召開新聞發布會,也沒法向他們說明白。
找來的大巴司機不是藏族,他本身就是在這裡拉活的外省漢人,正好幫我們省去了翻譯的麻煩。我一說墨脫縣三個字,他當即明白,很快談定下來。
隊裡有幾個夥計還略顯興奮,似乎把這當成了旅遊福利,我心說過不了多久有你們哭的時候。啞姐考慮得最遠,她望了望那些雪山,低聲問我要不要買些登山的裝備。我擺擺手,說你多慮了,我叫你們來不是爬珠峰的。
我心裡清楚得很,這支隊伍的素質當然比不上張家。但是這一回,我需要的正是這些人。
隊裡年紀最小的就是皮包,我沒想到他最後留在了啞姐手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大巴上坐不住,主動來問我去墨脫要做什麼。
“找東西。”我高度概括,“是個技術活。”
這個夥計心裡另外藏著東西,我感覺得到。果然,下一個問題接踵而至,皮包問:“那個啞巴張不跟我們一起嗎?”
這個問題一出來,整個大巴車廂裡好像安靜了一半。啞姐坐在前一排,側頭朝皮包瞪了一眼,他假裝沒看到,表情仍和聊家常一樣。車裡其他人等待著我的回答,這不是我的錯覺,他們確實仔細聽著我和皮包的對話。
我心裡長嘆一聲,該來的總要來。時至今日,道上那個八卦還沒有消散嗎?